夜已二更,這間位于丞相府西翼的房間仍舊不曾舉燭。
稀薄的月光從窗格縫隙流瀉而入,略微稀釋掉幾絲粘滞的黑暗,成為屋子裡唯一的清冷光源。
一縷輕煙從牆角一尊蟠虺狀的紅銅香爐袅袅升起,在空中勾畫出逶迤盤旋的軌迹,宛如一條解脫了束縛的飛龍,久久不散。
李平平靜地端坐在茵毯之上,兩隻手擱在微微凸起的小腹,右手食指緩慢地摩挲着左手手背,目光凝固于案前茶碗釉青色的弧線。
一位仆役走上前來,掀開蓋子,将剛燒好的開水倒進茶甕;沸水激入甕底,一股淡雅的茶香飄然湧出。
李平的表情在升騰的霧氣中變的有些模糊不清。
“大人,茶已經泡好了。
”
李平沒有說話,隻是揮手讓下人退下,然後為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啜了一口。
略帶苦澀的香氣在舌尖缱绻,讓他在一刹那沉醉在莫名的感動之中,不由得雙目微阖,身體微微顫動,四肢百骸說不出的惬意。
他一直不太确定,品茶的樂趣究竟在于茶水本身還是那種一瞬間超離俗塵忘卻世故的輕松感。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舊,李平擱下杯子,捋了捋自己斑白的胡須,唇邊不經意滑出一聲微弱歎息,胡須是一個男人的年輪,裡面承載着一個人一生的際遇沉浮,也記錄着時光洪流一去不回的感傷,逝者如斯夫……自己已經四十九歲,還差一年就是夫子所言知天命的年紀了。
右手輕輕朝下捋去,指肚輕柔地滑過每一縷胡須,每一縷都讓他思緒翻卷不已,彷佛翻閱着已然泛黃的史書,懷舊的思緒宛如靜谧潮水般将這位蜀漢中都護逐漸淹沒……
認識孔明有多少年了?
李平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與孔明的初次會面是在建安十九年的成都。
那時候他叫李嚴,隻是個川中的降将,而孔明則是先帝麾下的軍師中郎将。
李嚴當時和其他劉璋舊部一樣心中揣揣不安,不知在新政權下自己的位置究竟會是如何。
所以當聽說孔明将以劉備特使的身份前來安撫他的時候,李嚴第一個反應是緊張,以及由緊張而生的惶恐。
出乎意料,孔明一進府邸就主動趨前,微笑着攙起拜倒在地的李嚴,親切地稱呼他的字“正方”。
這位三十四歲的中郎将有一種溫軟的親和力,輕易就化解了他的不安。
此前李嚴從未見過一個人的雙眸如此生動地表達出這個人的心意與胸襟。
孟子有一句名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
眸子不能掩其惡。
胸中正,則眸子了焉。
”實在是最佳的注腳不過。
孔明對李嚴說,劉備希望李嚴和其他舊部能夠明白,他對于川中舊将是異常重視的:沒有任何猜疑,也不會采取什麼抑壓措施;正相反,新政權的鞏固還需要倚重他們這些老臣,他們将是劉備政權的基石。
孔明的聲音如風吹浮砂,細膩緩慢,彷佛每一個字都是經過深思熟慮。
這番話最終解除了李嚴的緊張,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劉備的保證還是孔明的聲音本身具有的魅力,不知不覺間自己就被說服了。
公事談完,孔明又與李嚴暢談了半日。
他們發現彼此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尤其是在治國理念上:兩個人都堅信儒家德治隻是宣傳上的花哨;真正能夠匡扶綱紀、整肅國政的惟有法家。
當談到新劉政權何以自持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齊聲說道:“律科!”然後彼此相視大笑。
後來李嚴聽說,孔明回去以後對他的評價是:“人如其名,人如其字。
”很快,李嚴被封為興業将軍,并被孔明指名參與蜀科律條的編撰工作。
那一段時間的共事真是讓人難以忘記……
……李平強行把自己從懷舊的思緒中拉出來,卻忘記了自己唇邊那一絲天然的笑意。
手中的茶碗邊緣依然發燙,熱氣兀自蒸騰,茶香袅袅散出碗口,撲入鼻中。
李嚴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再度沉浸在這沁人心脾的氤瘟氛圍之中……
……章武三年,永安宮。
李嚴垂手站在寝宮門前,雙肩低垂,面沉如水,目光卻注視着宮前的衢道。
在他身後的大門内,蜀漢開國之君劉備正安靜地渡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李嚴是在章武二年的十月被召到白帝城勤王的。
在出發之前,他還是犍為太守,到達白帝城後,他卻意外地被劉備任命為尚書令。
這個任命讓李嚴既興奮又驚訝:興奮的是“尚書令”位卑權重,能夠擔當此任者莫不是皇帝的親信之人,乃是極大的殊榮;驚訝的是,李嚴一直覺得自己雖然備受重用,但畢竟是降将,無論資曆還是政治面貌都不夠資格擔當此任。
尤其讓他挂心的是,身為丞相的孔明知道此事後又該做何想?要知道,朝野都認為“尚書令”這個位子孔明該是實至名歸的,對此李嚴一直有種歉疚感。
而在嗣後的幾個月時間裡,孔明與他之間全是公函來往,李嚴也無從揣摩他的态度。
到了章武三年初,劉備病情日漸沉重,孔明立刻趕往白帝城。
李嚴一想到即将要以“尚書令”的身份面對他,就有些忐忑不安。
他曾經問過自己是否會主動讓賢,答案是否定的;在自己當“尚書令”的這幾個月裡,李嚴感覺到周圍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截然不同了,他從中感受到了一種成就感的滿足。
這時候從遠處的黑暗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嚴急忙擡起頭去,隻見一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