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隻手套找回來。
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會失落東西。
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
那麼怎麼說呢?他真懊悔來到這裡,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裡。
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家。
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話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裡。
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裡面去了。
世鈞從口袋裡掏出那隻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有,僅隻是把它放在她面前。
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隻手套看看,說:“咦?……
嗳呀,你昨天後來又去了?那麼遠的路——還下着雨——”正說到這裡,叔惠進來了。
她看見世鈞的臉色仿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裡,然後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裡去了。
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可見剛才是熱得多麼厲害了。
自己是看不見,人家一定都看見了。
這麼想着,心裡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
當時雖然無緣無故地窘到這樣,過後倒還好,在一起吃飯,她和世鈞的态度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許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電話到廠裡來叫叔惠替她請一天假。
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鈞回到家裡,世鈞就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樣子倒許是病得不輕。
昨天就是撐着來的。
”世鈞道:“她家裡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猶豫的樣子,說:“知是知道,我可從來沒去過。
你也認識她這些天了,你也從來沒聽見她說起家裡的情形吧?她這個人可以說是一點神秘性也沒有的,隻有這一點,倒好像有點神秘。
”他這話給世鈞聽了,卻有點起反感。
是因為他說她太平凡,沒有神秘性呢,還是因為他疑心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說不清,總之,是使人雙重地起反感。
世鈞當時就說:“那也談不上神秘,也許她家裡人多,沒地方招待客人;也許她家裡人還是舊腦筋,不贊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裡去。
”
叔惠點點頭,道:“不管他們歡迎不歡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問她拿鑰匙,因為有兩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給她鎖在抽屜裡了。
”世鈞道:“那麼就去一趟吧。
不過……這時候上人家家裡去,可太晚了?”廚房裡已經在燒晚飯了,很響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鍋的聲音,一陣陣傳到樓上來。
叔惠擡起手來看了看手表,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裡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卻是一個面生的小孩。
他正覺得詫異,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高地遞了過來,說:“我姐姐叫我送來的,這是她寫字台上的鑰匙。
”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麼樣,好了點沒有?”那孩子答道:“她說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來了。
”看他年紀不過七八歲光景,倒非常老練,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走,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裡颠着,一擡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們去,所以預先把鑰匙給送來了。
”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麼這樣神經過敏起來?”叔惠道:“不是我神經過敏,剛才那孩子的神氣,倒好像是受過訓練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
——可會不是她的弟弟?”世鈞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笑道:“長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便又說道:“出來做事的女人,向來是不管有沒有結過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
”世鈞笑道:那是有這個情形,不過,至少……她年紀很輕,這倒是看得出來的。
女人的年紀——也難說!
叔惠平常說起“女人”怎麼樣怎麼樣,總好像他經驗非常豐富似的。
實際上,他剛剛踏進大學的時候,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而那時候,世鈞确實知道他是有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同學,名叫姚珍。
他說“女人”如何如何,所謂“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詞。
現在也許不止一個姚珍了,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于實踐。
他的為人,世鈞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說的關于曼桢的話,也不過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絕對沒有惡意的,世鈞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這些年,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
叔惠見他老是坐在台燈底下,對着紙發愣,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所以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