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祖母道:“你怎麼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
”
随即把活計收拾收拾,準備着上床。
臨上床,又目夾目夾,尋尋覓覓,找一樣什麼東西找不到。
曼桢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後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兒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
母親道:“咦,你還沒睡着?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
”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聽那邊房裡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和曼桢說道:“你剛才聽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麼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氣。
”曼桢半晌不作聲,後來說:“媽,你以後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
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
就在這以後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
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
他們家裡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裡聽來的。
這次聽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麼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采取不聞不問的态度,因為鑒于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氣,這次不要又去讨個沒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
”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麼?
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氣,就胡亂找個人嫁了。
并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隻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着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
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麼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麼?”她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着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麼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
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
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
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
他錢是沒什麼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桢默然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後無論如何,家裡的開銷由我拿出來。
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麼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兒都不要緊,幾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桢道:“媽,你先别着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
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傭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裡的房子也用不着這麼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兒也沒關系。
”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裡還痛快點兒。
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裡真不是味兒。
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
”說到這裡,嗓子就哽起來了。
曼桢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麼?”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将就點兒,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系,人家家裡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氣,哪兒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
”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兒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讨論着結婚的手續。
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
曼璐氣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撲通坐下,她有這麼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
腳上穿着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着頭扭着身子,用手撫摸着那兔子皮,像撫摸一隻貓似的。
盡摸着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種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隻是搔着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
”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