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穿的,因為家裡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着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于一種自衛的作用。
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
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
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
”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
她領着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台上擱着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裡曬着。
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着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
曼桢陪着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
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裡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弄堂裡洗腳,腳趾甲上塗着蔻丹的那一個。
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迹了。
她現在赤着腳穿着雙半舊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發上夾着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
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
世鈞注意到了,心裡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别的,關着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着,是不是不大好。
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采促而已,曼桢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着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
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裡也是住這樣的西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
”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
曼桢見了,也有點出于意外。
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裡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裡有一隻雞蛋。
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闆着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
曼桢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
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
”這原因,世鈞倒很明了,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隻笑着道:“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
”曼桢笑道:“鄉下點心!你随便吃一點。
”
世鈞一面吃着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桢道:“吃稀飯。
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隻大餅油條算了。
”曼桢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裡住着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
”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裡還算是好的。
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裡。
”
曼桢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
”曼桢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将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别扭。
”曼桢道:“哦。
……”世鈞道:“就為了我,也怄了許多氣。
”曼桢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着一爿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别的生意。
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裡幫着我父親,預備将來可以接着做下去。
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于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
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
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
”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
說起來,曼桢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
”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桢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
教書也行。
”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緊的。
在辦公室裡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着,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
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
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并沒有什麼結果。
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
”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桢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
”世鈞道:嗳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
”曼桢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
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緻很好。
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裡,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