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
他笑着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
”他有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裡面亂七八糟的。
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
不要讓你家裡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
”世鈞當時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閑話的。
然而他也想不出适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
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桢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裡想什麼?”
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裡折疊一件襯衫,便随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麼?”
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
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
”曼桢道:“你這麼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
”世鈞笑道:“不會的。
”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
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
世鈞便去替她扶着箱子蓋。
他坐在旁邊,看着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
——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仿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并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麼兩天工夫。
”曼桢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麼?”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
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忽忽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
”世鈞看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麼留她,隻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桢笑道:“不,你早點睡吧。
我走了。
”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
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
她對他稱贊曼桢,仿佛對于他們的關系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隻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隻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裡沒着沒落的,非常無聊。
終于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
鑰匙放到口袋裡去,手指觸到袋裡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
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
叔惠還不回來。
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裡軋軋軋轉動着她的手搖縫衣機器。
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幹,去倒杯開水喝。
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
他倒吓了一跳,原來裡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麼燙。
裡面的水已經涼了。
他今天也不知怎麼那樣糊塗,這隻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裡面的軟木塞塞上。
曼桢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
世鈞想到這裡,他盡管一方面喝着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
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懶得拿出來。
世鈞心裡想,許太太在那裡軋軋軋做着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裡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麼人,隻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
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
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
這倒沒什麼,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
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
世鈞就借着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在才回過味來。
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裡卻還夾雜着一絲喜悅,所以心裡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