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的。
他們親戚裡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俪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
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隻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
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
”世鈞道:“爸爸為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托地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
”
世鈞道:“在。
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
”嘯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裡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裡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
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
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六年了!”說着,忽然淌下眼淚來。
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
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颠三倒四,他想着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六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淚縱橫,怎麼六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條膀臂,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
在這一刹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
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裡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
她這樣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有一個溫暖的家庭。
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吃飯呀?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
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裡,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隻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點害怕。
”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風。
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裡想着,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
這一次回南京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
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
不過……你别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裡。
”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着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并不是過慮。
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裡,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擡回來,那邊不讓擡,鬧得滿天星鬥,結果大公館裡隻好另外布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
這還是小事,将來這财産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
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産了。
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意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隻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杞人憂天。
”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裡,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
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
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
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隻是向大少奶奶懷裡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
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
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隻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市的季節。
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着世鈞打針服用的。
她本來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