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
家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松起來。
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着。
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
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喻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駛的确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
世鈞的家裡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後面了。
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鋪位,世鈞悶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隻腳懸在鋪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層黃泥,邊上還鑲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
所謂”遊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遊伴。
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麼,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匆匆的,隻求趕緊脫身,仿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裡去吧。
”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桢,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
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放在你辦公室裡好了。
”他幫着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裡,正是為了看曼桢。
叔惠道:“别的都沒關系,就是這兩隻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
我看還是得送回去。
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裡去,下了車,看看表才八點不到,曼桢一定還沒有來。
他盡在車站上徘徊着。
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着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
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裡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裡,豈不覺得奇怪麼?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
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
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隻橘子,家裡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裡緩緩地吃着。
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時就要來了。
而且,曼桢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裡了?他倒在這裡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并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桢,她一隻手撩着被風吹亂的頭發,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
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裡敞亮起來了。
她笑道:回來了?曼桢又道:“剛到?”世鈞道:嗳,剛下火車。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看。
世鈞有點采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幹淨了沒有。
”曼桢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
我老覺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
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麼?”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桢道:“你母親好麼?家裡都好?”世鈞道:“都好。
”曼桢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麼?”世鈞笑道:“沒說什麼。
”曼桢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
一面走着一面說着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見他仿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麼?”世鈞卻又不作聲了,并且又繼續往前走。
一連串的各種災難在她腦子裡一閃:他家裡出了什麼事了——他要辭職不幹了——家裡給他訂了婚了——他愛上一個什麼人了,或者是從前的一個女朋友,這次回去又碰見的。
她又問了聲,”怎麼?”他說:“沒什麼。
”她便默然了。
世鈞道:“我沒帶雨衣去,剛巧倒又碰見下雨。
”曼桢道:哦,南京下雨的麼?這兒倒沒下。
去玩總是在白天。
不過我們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
”他發現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點着急起來了,望着他笑道:“你怎麼了?”世鈞道:“沒什麼。
——曼桢,我有話跟你說。
”曼桢道:“你說呀。
”世鈞道:“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
其實他等于已經說了。
她也已經聽見了。
她臉上完全是靜止的,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非常快樂。
這世界上忽然照耀着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
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裡是那樣地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她微笑着叫了聲”陳先生早”,是廠裡的經理先生,在他們身邊走過。
他們已經來到工廠的大門口了。
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鈞道:“我今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