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
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卻不大和睦。
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
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着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并不與世鈞相幹。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
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
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于實行了。
把皮貨店也盤掉了。
大少奶奶帶着小健自己住,世鈞卻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裡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地不對起來。
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于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着她了。
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怄氣。
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裡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
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樣幫着二房裡,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着兩個老仆賃了一所房子住着。
世鈞常常回去看她。
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着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
她算是同翠芝言歸于好了。
此後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
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現在比從前稍微胖了些。
這許多年來,曆經世變,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靜的。
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裡,比在水果裡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解放後了,叔惠要回上海來了,世鈞得到了信息,就到車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
解放後的車站上也換了一種新氣象,不像從前那種混亂的情形。
世鈞和翠芝很從容地買了月台票進去,看看叔惠的父母還沒有來。
兩人在陽光中徘徊着,世鈞便笑道:“叔惠在那兒這麼些年,想必總已經結了婚了。
”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了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着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
”翠芝卻别過頭去,沒好氣地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地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
”
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隻能忍着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還不會找去,還要你給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地請請叔惠。
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
”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麼講究。
”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舍不得花。
”世鈞道:“不是這麼說,現在這時候,總應該節約一點。
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會贊成的。
”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湧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愛請不請。
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并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裕舫夫婦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兩人不約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
世鈞叫了聲”老伯,伯母”,又給翠芝介紹了一下。
裕舫夫婦年紀大了,都發福了。
裕舫依舊在銀行裡做事,銀行裡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裝,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單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圓兜兜的像個小棉襖似的。
那時候穿人民裝的人還不多,他們是得風氣之先。
世鈞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裝,更顯得年輕了。
”
站在那裡談了幾句,世鈞就笑着問:“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婚了沒有?”許太太一說起來便滿臉是笑,道:“結婚了!
已經好幾年了。
”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
是一個女工程師。
”
世鈞笑道:“女人做工程師的倒少。
到底是解放區那邊什麼人才都有。
這回總一塊回來吧?”許太太道:“本來說一塊回來的,因為他媳婦的事情忙,走不開,所以還是他一個人來了。
”
談話間,火車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