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太正因為是老花眼,看遠處倒特别的眼尖,老遠的就指着說:“那不是他嗎?”世鈞先說不是,後來也說:“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車窗,可以看見叔惠倚在那裡打瞌睡,他的行李裡面有一隻帆布袋,正挂在他頭上,一路挨擦着,把後腦勺的頭發都揉亂了,翹起一撮子。
這要是從前的叔惠,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火車到站,一時人聲嘈雜,把叔惠也驚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車窗外張望。
這裡世鈞翠芝和裕舫夫婦已經擠到車門外等候着了。
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凄惶。
叔惠似乎蒼老了些,而且滿面風霜,但是看樣子身體很健壯,人也更精神了。
許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這時候亂哄哄的,裕舫也沒聽見,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系,倒反而退後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
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着手,一眼看見翠芝,别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隻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态。
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隻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
”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裝,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豔,一個男人穿着可是不很合适。
他現在對于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
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
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
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築在那種基礎上的。
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裡。
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
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
——哦,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裡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
于是大家一同雇車來到叔惠家裡。
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裡。
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
”大家都笑了。
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着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着,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
”
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
”他們再三說着,叔惠也就應諾了。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着他們自己家裡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
”
他們從叔惠家裡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裡。
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
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
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裡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
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
”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
”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别淨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
”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隻好住在書房裡了,别的房間也沒有。
”她指揮着仆人把書房裡的家具全挪開了,在地闆上打蠟。
家裡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闆,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
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隻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裡去吧。
”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
這次她破例要把這隻狗拴起來,阖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二貝便跟在世鈞後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着它走到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