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運動的領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燈。
她在黑暗的牢獄裡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後,生命又來叩門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間,重回到社會運動裡來。
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堅強的性格與信仰,偉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這一切并不是李佩珠所能夠完全了解的。
這種生活方式跟她的離得太遠了。
雖然以前從父親那裡她也曾聽到過關于這種生活方式的話,但是她隻有一點很模糊的概念。
如今它具體地顯現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于誘惑力。
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夠達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埃一段話鼓舞了她的整個心靈,在這一段話下面陳真用鉛筆畫了線,而且附了譯文在旁邊:"有一夜我從夢中醒來。
這是夏天,人們都睡了,不過我們的兩個親戚還坐在陽台上閑談……她們在談論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亞,說:'利狄亞會變成一個很好的女人;她會是一個有用的人。
然而薇娜卻隻是一個美麗的玩偶。
她倒很像那個挂在她房裡的好看的紅燈籠。
向外的一面很好看,但是靠牆壁的一面卻是空空的。
'我把頭埋在枕上,傷心地哭着。
這時候我一邊流着眼淚,一邊問我自己怎樣才能夠做一個好人。
"
這一段話不僅指示出來一個美麗的玩偶居然會變為崇高偉大的人,因而給了她一線的希望,不僅陳真的似乎還在跳動的細小字迹使她相信這一段話曾經如此深地影響過那個她所敬愛的人(是的,雖然她不了解他,但是她因為父親稱贊他的緣故,她也敬愛他,尤其是在他死後),這一段話同時還使她記起了一段往事。
于是她的過去二十年的歲月又連續地浮現在她的腦裡了。
她五歲失掉了母親,得着祖母和父親的鐘愛,跟着父親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時候。
祖母一死,父親便單身離開故鄉到外面去。
她被寄養在一個女學校裡,那裡的校長是她的親戚,那時候她才十歲。
在學校裡,在那個思想陳舊、但性情溫和的親戚的照料下過了五年。
這其間父親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導,可是這樣的信函來得并不多,因為父親在外面參加了革命的活動,很忙,沒有多的時間花在女兒的身上。
她的生活雖然孤寂,但是父親的愛依舊溫暖着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卻寂寞。
寂寞襲來的時候她總是用微笑驅散了它。
這微笑有時候是相當凄涼的,但常常含着溫柔的愛的回憶。
她的不喜歡多說話的習慣就是從這個來的。
不過因為有了溫柔的愛,或者愛的回憶給她帶來溫暖,所以她不曾變為一個陰郁的人。
五年過去了。
過慣了亡命生活的父親忽然又安居在這個大都市裡,把她從故鄉接了出來,讓她繼續在一個中學念書。
她畢業以後就和父親住在一起,跟着父親研究文學和外國文。
她在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某一個春天的晚上,她已經睡了,偶然從夢中醒來,聽見兩個同學在談論畢業以後的出路。
一個忽然說:"我看佩珠将來一定會吃男人的苦頭,她太軟弱了,而且質地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
"這幾句話刺在她的心上。
她不敢咳一聲嗽,害怕使她們知道她已經醒過來聽見了這些話。
她卻用鋪蓋蒙着頭低聲哭起來,哭濕了一個枕頭。
這樣,她也有過和妃格念爾的類似的遭遇了。
她也像妃格念爾那樣傷心地哭過了。
女人的心并不是善忘的。
她後來也常常想到那幾句話,她屢屢問她自己,問父親道:"我果然是太軟弱,太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麼?"她自己雖然不敢給一個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她自己甚至不認識的聲音,叫起來:"我不能夠是這樣。
"她還不能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呼聲。
她的父親似乎更了解她,便回答道:"你還年輕,還不知道自己。
你并不是太軟弱、太平凡的人。
如果你将來不會有什麼成就,那是我的錯。
我為了自己的事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幫助過你。
同時我的經濟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夠讓你受很好的教育。
"于是一個微笑驅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
她被父親的愛感動了。
她想隻要在父親的身邊,即使将來沒有什麼成就,她也并不懊惱。
她太愛父親了,因為她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慈母般的愛護,因為父親是她的唯一的親人,而且在五年的長期分别之後,那種渴望使她的愛慕變得更熱烈了。
父親也是很愛她的。
差不多完全過着禁欲生活的父親,待人接物的态度是十分嚴肅的,平常他很少對人說一句笑話。
對于所有來拜訪他的青年,他總是拿出父親般的态度對待他們,他誠懇地勸導他們,因此得到他們的尊敬。
的确,他是值得他們尊敬的,他自己過着極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覺得他吃飯穿衣單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來繼續工作,他好像是專門為了工作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