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
他沒有個人的愛憎,沒有個人的歡樂,沒有個人的計較。
總之,他有着可以做一個教主的條件。
其實他原來并不是這樣的人,不過竭力控制自己勉強做一個這樣的人罷了。
所以他對待女兒的态度就完全兩樣。
他的笑容隻有他的女兒看得見,那是她的特權。
這笑容給她填補了她不曾從人間得到的一切,這笑容把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聯系得很緊密,而且這笑容使他們更接近互相的信賴了。
她自己并沒有明确的思想,正如她的父親所說。
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親的思想,不管這是否為她的智力所能夠了解,隻是因為她信賴父親,所以也信賴父親的思想。
然而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起來,不過她也不去深思。
最重要的原因是:從來不曾有過重大的問題擺在她的面前,一切問題都已經由父親給她解決了。
的确,父親是愛她的。
正因為愛她,所以他不願意讓她過他那樣的刻苦生活。
他是靠着譯書賣文過活的,有時也在大學裡教幾點鐘的課,收入并不多。
他讓自己一個人吃苦,卻使他的女兒過着稍微舒适的生活。
譬如在家裡做飯,他自己吃素,卻特别為她預備了一碗肉。
她了解父親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輕了,不是生來過禁欲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了,這或者不能說是坦然,更應該說是感激。
總之她讓父親這樣安排,又讓這安排成了習慣。
結果她被陳真取了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的綽号,而且被吳仁民拿這個來做攻擊她的父親的資料。
吳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劍虹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
然而這兩父女過得相當幸福。
他們都感到滿足,沒有什麼缺陷,沒有什麼悔恨。
彼此都成了另一個的唯一的安慰和幫助。
是的,彼此幫助,無論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
她有時也幫忙父親抄錄稿件。
自然除了這個,父親還有信仰,還有事業;女兒還有女朋友,在某一個時期内她和那兩個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紀比她大兩歲的女朋友張若蘭和秦蘊玉過往頗為親密,恰好湊成了陳真的"三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的數目。
從她們那裡,她也曾受到一些影響,一些使她更傾向小資産階級的影響。
然而如今她們都離開她去遠了。
秦蘊玉偶爾還從美國寄一兩封信來,前幾天的來信除了報告結婚的消息外,還贊美好萊塢的電影藝術,紐約城建築的華麗,汽車的衆多,以及夜生活的神秘有趣,差不多變成資本主義文明的崇拜者了。
張若蘭嫁了丈夫以後就規規矩矩做起溫順的太太來,跟着丈夫到四川去了。
這兩件事很引起她的反感。
尤其使她覺得難堪的是父親常常說起"女性脆弱"的話。
她因此常常對父親暗示,她将來絕不做一個脆弱的女性。
然而怎樣才算是一個不脆弱的女性,她還不十分知道,她隻明白至少不會是張若蘭、秦蘊玉一流的人物。
自然在那兩個脆弱的女性之後,她又有了幾個比較年輕的女友,至于她們是不是脆弱的女性,她現在還不知道。
然而如今一個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面前了。
這就是薇娜·妃格念爾。
在這個女性的面前許多男人誠懇地、感動地低下頭,許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裡的明星。
這太光榮了。
縱然她不能夠了解這個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種熱烈的獻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燒的字句是誰都能夠了解的,誰都能夠被它們感動的,她當然不會是一個例外。
何況她因為父親的關系還和那些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常常見面談話呢。
她讀着,她熱心地讀着。
這本神奇的書把她的整個靈魂都攪動了。
這不僅是借書給她的方亞丹和說她不能夠了解這本書的吳仁民料不到,就連她的父親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
一本書對于一個青年會有這樣大的影響,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
然而實際上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她的身體内潛伏着的過多的生活力鼓動着她。
她的精力開始在她的身體内漫溢起來,需要放散了。
她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夠單拿為自己努力的事滿足了。
她有着更多的眼淚,更多的歡樂,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需要用來為别人放散。
所以她的心鼓脹起來,她的眼睛也潤濕了,有時候還落了兩三滴眼淚在書上。
但是她并沒有悲哀,她隻感到一陣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阖上書,捧着它急急地跑到父親住的前樓裡,熱情地對父親說:"爹,告訴我,這本書在什麼地方可以買到?告訴我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書?"她把手裡的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放在父親的手邊。
李劍虹正在寫文章,聽見她的聲音,驚訝地擡起了頭。
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動的臉上,然後又落在書上。
他微笑了。
他溫和地回答道:"這一類的書是很多很多的。
我也不十分清楚。
不過仁民一定知道。
聽說陳真有不少這一類的書,都存在他那裡。
你喜歡讀,可以向他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