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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他。
他驚喜地叫起來:"怎麼,志元,你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
我看見你沒有鎖門,以為你馬上就會回來,哪個曉得等了你這許久。
我正想走了。
"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記了鎖門。
不然你來了還進不了房。
你來得好。
你是從Y省來的嗎?怎麼你事前也不給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幾天?你的行李呢?"吳仁民高興地說,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決定的,來不及通知你們。
我很早就想離開省城,但是總沒有機會。
我忍耐了許久,到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決心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
現在不曉得這裡有什麼事情給我做……我的行李還在旅館裡,"高志元一面說,一面搖動他的身子,他似乎連五分鐘的耐性也沒有。
他很少能夠安靜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鐘。
他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人,一張方臉,一張闊嘴,唇上幾根須髭。
說起話來聲音不清楚。
他這個人連自己的姓也念得不準确,但是吳仁民卻能夠聽懂他的話。
在他們分别了三年以後,他的音調并沒有大的改變。
"好,你來得正好。
我現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這裡好了。
我們去把行李搬過來,"吳仁民欣慰地說。
"我很累,今天還是回旅館去睡吧,橫豎要出一天的旅館錢。
劍虹他們呢,他們都好嗎?"
"李劍虹他們還活着,隻是陳真死了。
你知道嗎?"
"不是你寫信告訴我的嗎?陳真真死得可惜。
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努力工作,我早知道他的肺病會把他帶走的。
但是想不到他會被汽車壓死。
"高志元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歎息地接連說了兩句:"我來得太遲了,太遲了。
"
"是的,我們做事從來是太遲的。
李劍虹他們總覺得我們有很多的時間,"吳仁民憤激地說。
"隻恨我沒有方法使他們那班人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
"這不能怪劍虹,他們并沒有錯。
如水寫信來說,你愛跟劍虹鬧意見,是嗎?"高志元好像抱着超然的态度來說公道話似的。
"那麼你就相信?"吳仁民突然問道,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别人不知道他這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坐在沙發上,從衣袋裡摸出了煙盒,取了一根紙煙點燃來抽着。
"我也不能完全相信。
但是你的性情我是很明白的。
你好像是一座火山,從前沒有爆發,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靜。
現在要爆發了。
你會噴火噴到每個人的身上。
劍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自然要冷靜些。
但是在革命運動中冷靜的人也是很需要的,"高志元平靜地說。
他把兩隻手插在白羽紗的西裝褲袋裡,在房裡慢慢地踱着。
吳仁民不答話,隻是狂抽紙煙。
煙霧遮住了他的臉。
抽完一支他又開始抽第二支。
"看你抽煙,我就想起了我的酒。
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煙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說。
"好,我們就去喝酒吧。
"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把沒有燃完的紙煙頭擲進痰盂裡去。
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煙灰預備出去。
"還早呢。
現在天還沒有黑,我想先去看劍虹,"高志元提議道。
"現在到酒館去罷。
早一點更好,我們可以多談一些話。
你這幾年來一定有許多話可以對我說的,我也有不少的話要告訴你,"吳仁民下了決心地說。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
兩個人便鎖了門走出去。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天津館,走上樓去,揀了一個幹淨的桌位,兩個人對面坐了。
吳仁民向夥計要了幾樣菜,又要了兩斤花雕。
時候還早,窄小的樓上并沒有幾個客人,還有兩三張桌子空着。
兩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夥計把酒燙好送來,吳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
他們便對酌起來,一面喝酒,一面談話。
"我想不到現在又會在這裡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說。
"我回去的時候本來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來,誰知會耽擱了這許久。
我帶了幾十本英文書回去,但是回到家裡并沒有機會讀它們。
在我們省裡我不能夠做什麼事情。
那裡太黑暗了,隻要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話,就有被殺頭的資格。
你簡直想象不到那裡的黑暗。
"
"為什麼這裡的報紙不登這一類消息?我們從報紙上簡直看不到一點你們省裡的消息。
"吳仁民直率地問。
"那黑暗,那專制,你怎麼能夠知道?"高志元正舉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你怎麼能夠說話呢?他們差不多把你的舌頭割去了一半。
我們連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了。
青年學生隻要看了兩三本社會科學的書,或者說幾句對時局不滿的憤激話,就會被校長檢舉,有時候甚至于拉出去殺頭,罪名是通匪。
你想什麼人還敢說話?現在我們那裡的青年學生沒有别的事可做,隻有講戀愛,讀愛情小說。
你要和他們談思想,結果不但會送掉你的命,也會送掉他們的頭。
你想,我怎麼能夠安靜地住在那裡?我怎麼能夠做事?我這幾年的光陰是完全浪費掉的。
"
"我還不是和你一樣?我們這裡固然比你那裡稍微自由一點,但是我也沒有做出事情來,以前是因為有瑤珠,現在是因為别人說我愛鬧意見。
是的,我永遠是孤獨的,熱情的。
我永遠是鹵莽,蠢動,說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