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事,像羅亭一樣:他們這樣批評我。
我在大學教書總不免要和校長或同事發生争執被強迫離開。
在兩三年中間我換了三個大學教書,結果都是一樣。
我看不慣那班人的卑劣行為。
什麼教育,什麼宣傳,在那裡一點也說不上。
老實說,是在陪資産階級的子弟開開心,自己騙騙飯吃。
或者給一些小姐添點妝奁,好去嫁給闊人。
所以我後來發誓不去教書了。
我說要到工會裡面去做點工作。
但是工會裡又有人猜忌我,他們說我的個性太強,不能夠做事。
隻有蔡維新跟我比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說我性子暴躁,主張激烈。
還有在我們自己的圈子裡,同志們也不相信我,他們大半都是跟李劍虹一鼻孔出氣。
是的,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羅亭,永遠不能夠跟人妥協,永遠不能夠認識人。
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們可以了解我,但結果仍然是這樣。
我恨不得把這個世界一拳打碎。
"他說到這裡便舉起酒杯,喝了一個滿杯,放下杯來,忽然把拳頭往桌面上一擊。
夥計跑過來問他要什麼。
他圓睜着眼睛把夥計望了一下,用粗暴的聲音說:"再拿一斤酒來。
"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邊望着,并不阻止他,卻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後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說:"羅亭到底是一個好人,他終于為他的信仰犧牲了性命。
他并不是一個說大話做小事的人。
不過平心而論你的計劃确實太多了。
我相信你的箱子裡一定還有不少沒有實現過的計劃書。
"
"是的,我為所有的人都草了計劃書,我相信都是可以實行的。
但是人們都抛棄了它,說我空想,說我不懂得社會情形。
我的精力總是白費。
"
"這有什麼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幹過什麼大的事情。
說到文字宣傳,你不曾譯過一部大書。
說到實際活動,你又不曾在社會上占勢力。
單憑着自己的一點熱情盲目地幹去又有什麼好處?我勸你還是好好地振作起來,先翻譯幾套整部的全集再說。
印費自然不會成問題。
文字宣傳也是很要緊的。
但是像現在這樣出幾期刊物印幾本小冊子是不夠的,要做就應該認真做。
"
"呸。
"吳仁民生氣地罵起來。
"我以為跟你分别了幾年你總應該有一點進步,誰知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翻譯全集正是李劍虹那般人想幹的事情,他們正在着手做。
你去找他們罷。
至于我,我不想幹那種幹燥無味消磨生命的事情。
我以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中國依然不會因此得救。
還是陳真說得好:'隻有行為才能夠創造出力量。
'至于書本呢,那隻是消磨生命的東西。
"
"你這話我不承認,我倒相信思想能夠創造行動。
可怕的是自己沒有堅決的思想。
現在還沒有脫離宣傳的時期,我們不能不多做宣傳工作,"高志元充滿信心地說。
"你想象不到我在故鄉的生活,在那裡連宣傳的機會也沒有。
我在一個中學裡教過書,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
因為在那裡我不能夠說一句自己想說的話。
我好像是一架留聲機,隻能夠照唱片唱。
而且就是這樣也還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飯碗的嫌疑。
"
吳仁民不說話,隻顧喝酒。
高志元又說下去:"後來我又到一個軍官學校去。
這是一個軍隊裡附設的。
我有一個親戚在那裡,他約我去。
我到了那裡,他要我當教員。
我起初不答應。
他苦苦勸我,我便答應下來。
他要我教政治。
我說我根本不懂政治。
他沒有辦法,就請我随便開一門功課,我編了一部社會運動史的講義,可是還沒有講到一半,我那個親戚就請我走路。
我了解他,因為我再要教下去,連他的頭也保不祝"高志元接連喝了兩杯酒,挾了幾回菜。
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隻顧喝酒,便驚訝地帶笑說:"你現在的酒量會這麼大?我記得你從前不喜歡吃酒嘛。
"
"我近來才愛喝酒的,"吳仁民說着歎了一口氣,又拿起酒壺斟酒,給自己斟滿一杯,又給高志元斟了。
"從前瑤珠在的時候,她拼命反對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違拗她的意思。
現在沒有人來管我了。
我需要的是醉,是熱。
人間太冷酷了。
"
"有人說吃酒多的人,會活活地被酒燒死,"高志元笑着說。
"這句話也許有道理。
你看,用火柴點高粱酒,馬上就可以點燃。
"
"不過黃酒卻沒有這個力量。
我的意思是能夠燒死也好。
那一定很熱,"吳仁民說着臉上露出了一陣慘笑,接着又叫夥計再添一斤酒來。
"好,要吃就索性吃個夠。
我的酒量不會比你的差,"高志元滿意地說。
"不過我今天晚上還要去看劍虹,他看見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興。
他是不會客氣的,有什麼話就會當面說出來,不怕得罪人。
他永遠是那個道貌俨然的樣子。
而且當着他女兒的面給他奚落幾句,也有點難為情。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麼,今晚上就不要去吧。
他們正忙着準備迎接張小川。
張小川從法國回來,後天就到這裡。
"吳仁民說,他馬上又換了語調:"不要提他們。
我們還是喝酒吧。
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
我以前連一個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夥計,再燙一斤酒來。
"
"夠了,改天再來吃吧。
我們兩個差不多吃了四斤酒。
你比我吃得更多些。
你看,你臉上已經發紅了,"高志元勸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