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轉角回過頭來看,藍布旗袍裹着的苗條的身子還靜靜地立在那裡。
吳仁民走在路上,看見蔚藍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人行道上的梧桐葉,覺得心裡很暢快,在他的耳邊還接連響着那溫柔地喚着"先生"的聲音。
這一陣他忘記抽煙了。
"我終于找到這樣的一個女性了。
她崇拜我。
她願意了解我。
她要求我給她一個機會。
"
"她是可愛的。
美麗,那不消說。
她說話說得那麼溫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
态度也很溫柔,而且又有熱情,并沒有一點忸怩。
"
"病?那不要緊。
愛情可以醫治女人的百玻""她是值得憐憫的,值得同情的,而且還值得愛的。
"
"是的,我應該同情她。
不,我還應該愛她。
我有愛她的義務。
我要用愛情去溫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
我要安慰她,鼓勵她,使她走到積極、快樂的路上去。
"
"為什麼不應該戀愛呢?生活太單調了,空氣太沉悶了,環境太黑暗了。
我不可以暫時在女性的溫暖的懷裡睡一些時候,休養這疲倦的身體來預備新的鬥争麼?"
他同自己商量了許久,終于得到下面的結論:"自己覺得可以做就去做吧。
戀愛完全是兩個人中間的事情,李劍虹、高志元他們沒有權利幹涉。
"
在電車上他遇見幾對年輕的男女,他們談起話來很親密,女的緊緊偎着男的。
車子裡面的眼光都落在這幾對人的臉上。
他把他們看了許久,忽然妒忌地、生氣地在心裡自語道:"為什麼他們都可以,我一個人就不可以呢?"
吳仁民回到家裡。
他看見高志元還躺在床上和方亞丹談話。
"怎樣?成功了嗎?"高志元看見他進來張開闊嘴嘲笑地問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來。
"斯多噶派哼情歌,"吳仁民不直接回答,卻自語地說了這句話。
高志元沒有話說,把嘴大張開,打了一個呵欠,嘴張得那麼大,好像預備吞食一個人似的。
他生氣地伸手把豎起的頭發拼命地搔,忽然大聲笑起來。
笑夠了時他才慢慢地說:"我有了好對了:革命志士講戀愛。
"
"好,"方亞丹也笑了。
吳仁民漲紅了臉,罵道:"你懂得什麼?照你的意思,人類應該滅絕才對。
你為什麼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監,免得他們看見女人就沖動?……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這個新道學家說話。
"他說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方亞丹在後面叫起來。
"真的,我有正經事情要同你商量。
"
吳仁民默默地走了回來。
"我和志元已經決定到F地去了,(F地:指福建剩)"方亞丹嚴肅地說。
"你不到法國去嗎?"吳仁民驚訝地問。
"我早就表示過不做留學生。
讓張小川一個人去擺他的留學生的架子,"方亞丹說着忽然做出一個歪臉。
"我決心去幹實際運動。
同劍虹長久在一起也沒有什麼意思。
他自然是一個好人,卻幹不出事情來。
同他相處久了,才知道他也不過如此。
"方亞丹一本正經地說,他突然站了起來。
"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知道你素來很崇拜他。
"吳仁民還不肯相信。
"不錯,我崇拜過他,便是現在我對他還有好感,"方亞丹起勁地分辯道。
"然而現在我看出他的弱點來了。
他的成見很深,并不認識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
凡是讀書過多的人都會有這個毛玻書這個東西害人不淺。
"
"而且劍虹拼命庇護小川,這也很不公道。
不管小川現在變得怎樣,劍虹依舊相信他。
這簡直是縱人為惡了。
"高志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把他的木闆鞋在樓闆上弄出大的響聲。
"小川要結婚了,聽說還要行舊式婚禮呢。
"方亞丹生氣地說。
"結婚?同誰?"吳仁民茫然問道。
"同龔德婉。
女的人還不錯,劍虹很稱贊她,你也見過。
婚禮大概在龔德婉的家鄉舉行,外面的朋友不會去參加,當然看不見舊式婚禮。
他們回到這裡來時,随便印一張說明同居的卡片分發出去,在朋友們看來不是廢除了婚禮嗎?小川的花樣到底多些。
"方亞丹愈說愈生氣,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預備和人打架似的。
"龔德婉,我當然見過她……但是關于婚禮的事情你怎麼知道,"吳仁民又問。
"那是佩珠告訴我的。
劍虹勸阻過小川,卻沒有用,他就不再勸了。
我不高興劍虹,就因為這個緣故。
你知道我對舊禮教恨得非常厲害,舊的一切我都恨。
整個中國被它摧殘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青年還要對它讓步屈服。
"方亞丹說着猛然将拳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擊。
桌子大聲叫起來。
兩三本書落在地上,一個茶杯打翻了。
"所以我要到F地去。
現在隻等F地的朋友寄路費來。
我要離開小川,離開劍虹,離開他們那一群書呆子。
"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去,志元去,還有兩個朋友要去。
将來你也跟着來吧。
我們歡迎你。
"
方亞丹的話說得非常有力,連高志元也擺正了他的方臉注意地聽着。
"好,"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怅。
他這時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