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我和他的緣分是這樣淺,"她痛苦地低聲說。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驚訝地說。
"是的,"她低聲回答,埋下頭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遺棄在大海裡的一片浮萍了。
"
"我的瑤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個時候死的,"他感傷地說。
她馬上擡起頭來,用一種好像是茫然的眼光望着他,過後自語似地喃喃說:"什麼事都有巧合,災禍也會來得這樣湊巧……"吳仁民痛苦地想:"同樣的災禍把我們兩個連在一起了。
"
他唯唯地應了一聲。
"那麼先生到現在還隻是一個人麼?"她無意間說了這句話,卻又埋下頭去。
"是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流浪人。
有些朋友又叫我做羅亭。
我确實就像羅亭那樣,懷着一顆熱烈的心,到處漂泊,受人輕視,被人誤解……"他說這些話,的确帶了一點怨氣,他說得很認真,卻忘記了他并不曾有過到處漂泊的事。
"是啊,"她說着又擡起頭用溫柔的眼光看他。
"在現社會裡面有熱烈心腸的人常常得不到人們的了解。
先生不是曾經對我說過我們應該有獨往獨來的勇氣麼?這句話我至今還記得。
這是一句很美麗的話……可惜我不曾做到。
"最後的一句話是帶着歎息低聲說出來的,她好像害怕被他聽見一樣。
"我已經忘記我說過的這句話了,"他苦笑地說。
"話是美麗的,但是究竟有什麼用處?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
比死還要難受。
永遠是誤解,永遠是失望。
我這顆熱烈的心就在寂寞裡熬煎,沒有人來替我分擔一點苦惱,表示一點同情。
沒有誰關心到我。
孤獨,永遠是那比死還要沉悶的孤獨。
密斯熊,這種話我隻向你說,我從沒有對别人說過。
但是你也不會了解我。
"他愈說下去,愈熱烈,同時又愈悲憤。
"先生,你為什麼要說我不會了解你呢?"她認真地分辯道。
"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多麼崇拜你。
也許我現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願意了解你。
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一道光照亮她的面龐,蒼白色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紅雲。
即使不是為了上面這些話,單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吳仁民感動。
他的面容也改變了。
"密斯熊,……密斯熊,"他接連喚了兩聲。
"你是這樣地大量……我這一生隻聽見一個人向我說過這樣的話,就是你。
……你是這麼純潔。
這麼善良。
我不曉得應當怎樣感激你。
"他說着身子像發寒顫似地抖動,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着她的微微張開的小嘴。
他覺得一種高尚的感情控制了他,一個莊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坦白地說吧,在這個高潔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說吧,向着她傾訴你這許多時候以來的悲哀。
"
"先生,"她略略提高聲音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我是不配的。
我經曆了那許多痛苦而能夠活到現在,不都是拜領着你的賜與麼?你現在還要說感激我,不是在譏諷我麼?先生……"從她的面部的表情看來,她的心和口是一緻的。
"先生?請你不要喚我做先生吧。
我們做朋友,不更好麼?"
他忘了自己似地大聲說。
兩個人對望着,他們都不作聲,但是兩顆心都在說話,兩對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你才好。
難道這個稱呼不就是最美麗的麼?"她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聲音說。
"讓我永遠這樣地稱呼你吧。
這個稱呼我一直到死都不會忘記。
"她停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兩口,然後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先生,你也許願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吧。
你或者會奇怪他死了以後我是怎樣生活的?其實這很簡單,我這許久都是在書店裡做校對的工作。
後來我的身體病到不能夠再做那種隻有使人心焦頭痛的事情,我便搬到這裡來。
這是一個女朋友的家。
她對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離開這裡……""她現在在家嗎?"他突然問。
"不,她到鄉下去了,不久就會回來。
她和我是同鄉,而且是小學時候的同學。
靠了她的勸解,我母親又時常接濟我,和我通信。
但是父親的心還是不肯寬耍""父親的心總有一天會軟下來的,"他這樣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夠等到那一天,"她感傷地說。
"我近來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裡,有時候拿着一兩本書,有時候動也怕動一動。
不知道怎樣,非常容易感到疲倦。
這裡又很寂寞。
那個女朋友回鄉以後就沒有人來和我談話。
在這裡,我沒有幾個朋友。
我整天坐在家裡不想做什麼事情,又沒有人來看我。
"
"我以後一定常常來看你,"他誠懇地說,并不像施一個恩惠,卻像要報答一個恩惠。
"謝謝你,"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喜悅。
"恐怕先生不會有這麼多的時間吧。
我知道你很忙。
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業。
而且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費先生的寶貴時間。
"
"我有很多的時間,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動地說。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吳仁民終于告辭走了。
熊智君送他下樓,伴着他走到後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