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你難道發癡了?"志元在旁邊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着他往前面走了。
兩個人急急地走着,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着他們。
火把頭上放出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闆路。
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
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
志元的靴釘在靜夜裡清脆地響着。
火光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将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裡往後一甩,再一抖,許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來。
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顫動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志元含糊地應了一聲,卻隻顧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說了一句。
"你想哭。
這是什麼話?"志元掉過頭看仁民,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民的臉上。
"我高興得要哭了。
我看見你們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繼續說下去,他覺得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像挂上了一層簾幕。
許多面孔在簾幕上輪流地現出來,每張臉都是活潑的,年輕的,上面籠罩着一道光輝;每張臉都對着他微笑。
最後一張鵝蛋形的少女的臉遮住了一切。
那張臉是他所熟悉的。
他看見那張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突起的石闆,他把腳踢到那上面,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來,幾乎跌倒在地上。
但是他站住了。
"當心點,"志元驚訝地看他,後來就微笑了,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
高興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
我在這裡天天都笑。
"火把隻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
他就将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來,風一吹,火星便往上面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面走了。
他的眼睛裡還留着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仁民,你當心點。
你看得見嗎?快到了。
"志元斷續地對仁民說,他聽得見仁民的腳步聲,他聽得見仁民的呼吸。
他熟悉路,他知道再過一條巷子便到家了。
路是直的,隻要他放慢腳步,就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橫着一片黑暗,他的不熟悉的眼睛是看不見什麼的。
他抓住志元的一隻膀子,困難地移動腳步。
他忍耐着,并不慌張,他知道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會完結了。
他們到了志元的家。
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階和大門來。
他走上石階,在門上接連捶了幾下。
裡面起了應聲,過一會一個小女孩拿了一盞煤油燈來開門。
"有客人在房裡,"小女孩看見志元就用本地話說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來。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興地說,便急急往裡走。
志元在旁邊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進房間。
佩珠正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上,埋着頭在看書,用手翻着書頁,她聽見腳步聲,擡起頭驚喜地說:"你們回來了。
"就阖了書站起來。
"佩珠。
這夜深你何必趕到這裡來?"仁民感激地說,他含笑地望着她的臉。
那張臉映着燈光顯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撫摩他的臉似的。
"我來告訴你——"佩珠走過來,到了他面前,關心地看着他,開始低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那不要緊。
"仁民搶着說,把她的話切斷了。
"我們剛從克那裡來。
"
"我也是這樣想。
但是你也得當心,"她平靜地說,并不把眼睛從他的臉上掉開。
她看他,好像這張臉是她所不認識的,其實她已經見過它不知多少次了。
依舊是那麼圓圓的,卻比從前黑了一點,臉上也多了一些皺紋,隻有眼睛不會老,那一對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個人的心。
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堅定的。
她知道他很能夠保護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的粗暴了。
生活折磨着他,反而把他鍛煉成一個結實的人。
她放心了。
"其實我們在這裡誰都是有危險的,不過我們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點避免危險的方法。
"
"佩珠,你看仁民現在改變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對她說,他帶着滿意的微笑看他們兩個人。
"你們不是也都改變了嗎?今天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洪爐。
"
仁民笑着說。
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大講話的姑娘了。
自然她現在還年輕,比他年輕得多,她的臉上到處都充滿着青春的活力。
但是她的和諧的面部組織之中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是她從前所沒有的。
這力量把他抓住了。
他不覺感動地說:"佩珠,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
"你是在責備我嗎?"佩珠含笑道。
"責備你?我不配。
我應該說贊美你,"仁民連忙分辯道,從他的眼睛裡的确射出來贊美的眼光。
"志元,你還記得我們在S地的情景嗎?"他忽然掉頭望着志元問道。
"近來漸漸地忘記了,"志元說着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
"有時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個怪夢。
然而我醒轉來了。
"他搖擺着頭,抖動着身子,樣子很得意,他的方臉上現了紅光。
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還記得那番話嗎?你說過我們的生命還不及一根火柴。
我們掙紮受苦,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
"仁民背着燈光靠書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聽見他的嚴肅的聲音。
"誰記得那些鬼話?那個時候病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