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穿了一身灰西裝,兩隻手反剪地縛在背後。
幾個兵押着他。
他昂然走着,并不掉動他的頭,兩隻眼睛夢幻似地望着遠處,方臉上帶了一點光輝。
他半張開大嘴哼着一首叫做《斷頭台上》的日本歌:"原諒我吧,朋友們,我無限地熱愛着你們……"仁民看那方臉,聽那聲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他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釘在他所熱愛的這張方臉上,他恨不得把以後幾十年的眼光都用在這一瞬間來看他。
但是那個人卻跟着兵上了汽車不見了。
他在人叢中說了一聲"薩約那拉",他的聲音并不低,可惜不能夠透過人群的吵鬧達到那個人的耳裡。
"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邊喚道,他覺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手腕裡抖得很厲害。
"我們走吧,"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開始痛起來。
那些兵都上了汽車,于是喇叭一響,汽車開始動起來。
人叢中起了大的騷動,許多人嚷着跑着,警察又拿起鞭子來驅逐看熱鬧的人。
很快地馬路上現出了一條路,讓汽車得意地開走了。
報館的大門上了鎖,有人已經在門闆上貼了封條。
一個警察還留在門前徘徊。
看熱鬧的人散去了。
他們一路上談論着。
許多人的口裡發出了不滿的言論。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摟着佩珠的腰,默默地走着。
兩個人都不想說話,都覺得身子落進了冰窖,血液已經冷固,不再在身體内循環了。
淚水使他們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還印着剛才的一幅圖畫。
忽然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在仁民的肩頭輕輕一拍,仁民松了那隻摟着佩珠的手回頭去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
敏沉着臉,現出憤怒的表情。
敏的旁邊站着碧,她就是雄的伴侶。
碧的臉上好像點燃了火,小眼睛裡不斷地冒出火光。
她的眼睛卻是幹燥的,她似乎沒有哭過。
佩珠也把頭掉過來,她親密地喚了一聲"碧",便走到碧的身邊去。
"我們走吧,"敏命令似地說,他拉着仁民往前面走了,讓佩珠和碧留在後面。
太陽已經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來,染紅了半個天空。
從這條馬路望過去,盡頭處是一座山,他們的眼睛看不見山,就隻看見一片紅光,好像半個天空都給人塗上了鮮血。
"仁民,你看見嗎?我的眼睛裡全是血,全是血。
"敏苦惱地說,聲音低,卻很沉重,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臉,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
他的眼裡充滿着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臉上就全是血。
過了一會,悲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裡升起來,他忍耐不住,就低聲問:"你聽見他的歌聲嗎?志元剛才唱的。
"
敏搖搖頭,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經聾了。
"過了半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賣了我們。
"
碧和佩珠從後面趕了上來。
她們走過這兩個人的面前,碧低聲說一句:"到慧那裡見,"就往前走了。
"我們走快點。
"敏說着,也就放大腳步追上去。
不到一會工夫四個人陸續進了工會的大門。
廣場上很冷靜,克一個人埋着頭在那裡走來走去。
"你們這時候才來。
"克看見他們走近了,驚喜地說。
他們不答話,帶着嚴肅的表情走到克的身邊,敏低聲說:"完了,兩個人完了。
"
"兩個人?"克的臉色馬上沉下來。
他痛苦地念着這三個字。
"兩個人,雄和志元,我們親眼看見的,"碧接着說。
她的火一般的眼光燒着克的臉。
她的聲音是嚴肅的,但似乎又是冷淡的。
她看見自己所愛的雄的失去,好像并沒有個人的悲痛。
而其實那悲痛正隐隐地割痛她的心。
但是另一種感情壓倒了她,使她忘記了一切。
她跟着佩珠往裡面走去。
"這不過是開鑼戲,以後的戲還多着呢。
"敏苦惱地說。
"我們到慧那裡去商量,"克堅決地說。
"仁民,你馬上離開這裡,這裡現在很不安全,"克走了兩步,忽然掉過頭對仁民說。
"你自己也要留心,你比我更危險,"仁民關心地回答。
他并不害怕,但是多少有一點痛苦。
"這時候誰還能夠顧到安全?我們是不要緊的。
你卻應當保重自己,"敏的聲音漸漸地變得溫和了,他關心地看了仁民一眼。
仁民還想答話,但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
熱淚從他的眼裡迸出來,他的痛苦好像給一陣晚風吹去了。
他感激地想:在這時候同朋友們一塊兒死,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