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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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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九二八年被成都某軍閥逮捕槍斃了,他死得很勇敢……說實話,我當初開始接受新思想的時候,我倒希望找到一個指導人讓他給我帶路,我願意聽他的話甚至赴湯蹈火。

    可是後來我卻漸漸地安于這種自由而充滿矛盾的個人奮鬥的生活了。

    自然這種生活也不是沒有痛苦的。

    恰恰相反,它充滿了痛苦。

    所以我在我的作品裡不斷地呻吟、叫苦,甚至發出了"靈魂的呼号"。

    然而我并沒有認真地尋求解除痛苦、改變生活的辦法。

    換句話說,我并不曾尋找正确的革命道路。

    我好像一個久病的人,知道自己病重,卻習慣了病中的生活,倒頗有以病為安慰、以痛苦為驕傲的意思,懶得去找醫生,或者甚至有過欣賞這種病的心情。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曾三番五次想在無政府主義中找尋一條道路,我讀過好些外國書報,也譯過克魯泡特金的著作,和俄國民粹派革命家如妃格念爾這類人的回憶錄,可是結果我得到的也隻是空虛;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幾位好心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們,或者用夢代替現實,用金線編織的花紋去裝飾它們,我寫過一些宣傳、贊美的文章;結果還是一場空。

    人們責備我沒有在作品中給讀者指出明确的道路,其實我自己就還沒有找到一條這樣的路。

    當時我明知道有馬克思主義,而且不少知識分子在那裡找到了治病的良藥,我卻依然沒有勇氣和決心沖出自己并不滿意的小圈子,總之,我不曾到那裡去求救。

    固然我有時也連聲高呼"我不怕,我有信仰。

    "我并不是用假話騙人。

    我從來不曾懷疑過:舊的要滅亡,新的要壯大;舊社會要完蛋,新社會要到來;光明要把黑暗驅逐幹淨。

    這就是我的堅強的信仰。

    但是提到我個人如何在新與舊、光明與黑暗的鬥争中盡一份力量時,我就感到空虛了。

    我自己不去參加實際的、具體的鬥争,卻隻是閉着眼睛空談革命,所以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戰略、戰術和個人應當如何參加戰鬥。

    我始終依照自己的方式去反對舊社會和黑暗的勢力,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有時候我感覺到我個人的力量就像蜉蝣一樣撼不了大樹(哪怕是正在枯死的大樹),我起了類似瘋狂的憤激。

    我恨舊社會恨到快要發狂了,我真願意用盡一切力量給它一個打擊。

    好心的讀者責備我宣傳個人主義。

    我憎恨舊社會、憎恨黑暗勢力到極點的時候,我的确希望每個人都不同它合作,每個人都不讓它動他一絲一毫……這種恨法不用說是脫離群衆、孤獨奮鬥的結果。

    其實所謂"孤獨奮鬥"也隻是一句漂亮話。

    "孤獨"則有之,"奮鬥"就應當打若幹折扣。

    加以由于我的思想中充滿了矛盾和混亂,我甚至在"孤獨奮鬥"的時候,也常常槍法很亂,縱然使出全身本領,也打不中敵人要害,或者近不了敵人身旁。

    而且我還有更多的冷靜的或者軟弱的時候,我為了向圖書雜志審查老爺們表示讓步,常常在作品裡用曲筆轉彎抹角地說話,免得作品無法跟讀者見面,或者連累發表我文章的刊物。

    有時我也想盡方法刺老爺們一兩下,要他們感到不舒服卻又沒法删掉我的文章。

    然而我隻是白費力氣,寫出來的東西,總是軟弱無力。

    我常常把解放前的自己比作一個坐井觀天的人。

    我借用這個舊典故,卻給了它一個新解釋:我關在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小圈子裡望着整個社會的光明的前途。

    我隐隐約約地看得見前途的光明,這光明是屬于人民的。

    至于我個人,盡管我不斷地高呼"光明",盡管我相信光明一定會普照中國,但是為我自己,我并不敢抱什麼希望。

     我的作品中會有憂郁、悲哀的調子,就是從這種心境産生的。

     我自己也知道我如果不能從井裡出來,我就沒有前途,我就隻有在孤獨中死亡。

    我也在掙紮,我也想從井裡跳出來,我也想走新的路。

    但是我的勇氣和決心都不夠。

     然而解放帶給我力量和勇氣。

    我不再安于坐井觀天了。

    我下了決心跟過去告别。

    我走上了自我改造的路。

    當然改造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跟自己作鬥争也需要長期苦戰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我希望我上面的"回顧"能夠幫助《選集》的讀者了解我過去的作品。

    今天在新的《選集》付印的時候,我還要重複十九年前想說而未說出來的幾句話:"我的這些作品中描寫的那個社會(舊社會),要是拿它來跟我們的新社會比,誰都會覺得舊社會太可恨了。

    不用說,我并沒有寫出本質的東西,但是我或多或少地繪出了舊社會的可憎的面目。

    讀者倘使能夠拿過去跟今天比較,或者可以得到一點點并非消極的東西。

    這就是我的小小的希望。

    " 巴金 197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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