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似乎對這方面特别重視,這也有一定的社會基礎和根源。
金庸的小說顯然将中國傳統的“俠文化”提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他不完全受那種“忠君報國”,“除暴安良”之類框框的局限,而是将人生的豐富與多面性溶入俠義之中,使俠義與人性相結合,使他的武俠小說對人物性格的挖掘達到了空前的深度。
“俠之大者”是金庸所創造的人物中最有光彩的一群人,如陳家洛、袁承志、胡斐、郭靖、楊過、張無忌、喬峰、令狐沖等等,他寫得一個比一個深刻、複雜,也一個比一個更見悲劇性。
但是,喬峰之後,金庸的“俠士”越來越少,而更多的是“真的人”,呈現出“非俠”的傾向。
陳墨将金庸的變化軌迹描述如下:
主人公“俠氣漸消,邪氣漸長”,離開俠的典範模式越來越遠。
主人公的形象的“共性”越來越少,個性越來越突出。
主人公的理念的力量越來越小,現實社會沖突及社會環境的制約力量越來越大。
主人公的理想性越來越弱,而其現實性及其意義越來越強。
主人公的人格力量越來越複雜,内心的自我矛盾沖突越來越多。
簡單地說,是正義之俠——大俠——中俠——小俠——無俠——反俠。
這個過程也體現了金庸對人生、對世界的認識過程:從儒到道,從道再到佛,越到後來佛法在他的作品中的滲透就越明顯。
佛家講空講幻講寂滅,也講因果,講悲憫,講化境。
這些都使金庸的“俠義”包涵了更深厚更寬廣的内容。
大智慧之後就是大平淡,所以《鹿鼎記》之後,金庸就斷然宣布封筆從此大俠棄劍回家園,深研佛理求正果去了。
這可急煞了一大批金庸迷。
曆史小說家董千裡先生曾經自告奮勇,代表讀者要求金庸:“添酒回燈重開宴,向自己挑戰。
”
但金庸已經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新的突破了。
他說他喜歡不斷的嘗試和變化,希望情節、人物、筆法都不同,要求不可重複已寫過的小說。
現在變不出新花樣了,所以就不寫了。
有些讀者也很明白,“然而我們卻要感謝董千裡先生的盛意,正如那尊米諾的維納斯,假如不是斷臂,那麼她的手放在哪裡是好呢?”(劉新風語)
沈君山先生是這樣總結的:“我覺得金庸先生的小說,書劍江山時期陳家洛潇灑出衆,才氣揮放是涵蓋乾坤。
到了郭靖、楊過那一類型特立獨行是截斷衆流。
到韋小寶,什麼武功都不會,烏七八糟,偷摸拐騙都來,但他能從心所欲,所謂随波逐浪令人羨慕不已。
韋小寶以後就很難寫了,到佛家所謂無相的随波逐浪,人已到至境,無可無不可了,那以後怎樣再寫呢?”
确實如此,其實,隻要我們認真回味一下,就會發現,對《鹿鼎記》,雖然每個人可以各說己見,見仁見智,但有一點是有共鳴的,那就是:無論拿起金庸其他十三部小說中的任何一部,都會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好像僅僅是長途旅行中的一站,停停歇歇的還得走下去,前方還有更美妙的景觀。
必得走到《鹿鼎記》,才算是到達了最後的停泊地,或者最起碼也是“本次列車終點站”。
正如有讀者詳述的:在讀《射雕英雄傳》時,對郭靖和黃蓉的一切事,甚至是最微小的細節都有興趣。
到了《神雕俠侶》,郭靖風采依然,黃蓉也未如賈寶玉所嘲的那樣:
女人出嫁前都是無價寶珠,嫁人生子後卻成了魚眼睛。
但因楊過與小龍女的出場,便不再對他倆生關切之意了。
再讀《笑傲江湖》,亦凡事為令狐沖所感傷,但讀完即止。
其他的作品均如是,讀時讀者恨不得以己身投入,讀畢便也能及時抽身。
唯有到了韋小寶這裡,“斯人已杳,魂魄仍在”的感覺卻久久揮之不去。
郭靖等人應辦而未辦或沒辦成之事,韋小寶未必真的去辦,卻也許在空氣中或讀者的心目中辦成了。
恰恰是應了那句詩:
“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飛過。
”
從陳家洛到韋小寶,從英雄到無賴,從偉人到小醜,從大俠到反俠,從理想人格到現實人格,從文化頌揚到文化批判,金庸在武俠小說世界也畫了一個幾乎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