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方靖倫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來公司業務特別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
方靖倫經營的是外銷成衣,以毛衣為主,夏天原該是淡季,今年卻一反往年,在一片經濟不景氣中,紡織業仍然堅挺著,這得歸功于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購衣狂,支持著時裝界永遠盛行不衰。
芷筠一面打著英文書信,一面在想竹偉,還好今晨給他準備了便當,他不會挨餓。
下班後,她該去西門町逛逛,給竹偉買幾件汗衫短褲。
昨天,竹偉把唯一沒破的一件汗衫,當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塗在他那雙早破得沒底了的黃皮鞋上。
當她回家時,他還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卻揚著臉兒說:“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責備他嗎?尤其他用那一對期待著贊美的眼光望著你的時候?她低歎了一聲,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邊,再打第二封。
等一疊信都打好了,她走進經理室,給方靖倫簽字。
方靖論望著她走進來,白襯衫下系著一條淺綠的裙子,她像枝頭新綻開的一抹嫩綠,未施脂粉的臉白皙而勻淨,安詳之中,卻依然在眉端眼底,帶著那抹揮之不去的憂郁。
他凝視她,想起會計小姐所說的,關于芷筠家中有個“瘋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
”他指著對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著方靖倫看信。
方靖倫很快的把幾封信都看完了,簽好字,他擡起頭來。
沒有立即把信件交給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著一把裁紙刀,從容的說:
“聽說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嗎?”
芷筠微微一驚。
會計李小姐告訴過她,方靖倫曾經問起她的家世。
當初應征來這家公司上班,完全憑本領考試,方靖倫從沒有要她填過保證書或自傳一類的東西。
但是,她前一個工作,卻丟在竹偉身上。
據說,那公司裡盛傳,她全家都是“瘋子”。
因此,當方靖倫一提起來,她就本能的瑟縮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隱瞞什麼。
自幼,她就知道,有兩件事是她永遠無法逃避的,一件是“命運”,一件是“真實”。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裡隻有我和弟弟。
”她坦白的回答。
“你弟弟身體不太好嗎?”方靖倫單刀直入的問。
她睜大著眼睛,望著他。
這問題是難以答複的。
方靖倫迎視著這對猶豫而清朗的眸子,心裡已有了數,看樣子,傳言并非完全無稽。
“算了,”他溫和的微笑著,帶著濃厚的、安慰的味道。
“我并不是在調查你的家庭,隻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態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頓了頓,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封,從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問,也知道裡面是錢,她被解雇了。
凝視著方靖倫,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裡有著被動的,逆來順受的,卻也是倔強的沉默。
這眼光又使方靖倫心底漾起了那股難解的微瀾。
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運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運!“這裡面是一千元,”方靖倫柔和的看著她,盡量使聲音平靜而從容。
“從這個月起,你每個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給你的全勤獎金!”
她的睫毛輕揚,眼睛閃亮了一下,意外而又驚喜的感覺激動了她,她的臉色由蒼白而轉為紅暈。
方靖倫看著這張年輕的臉孔,忽然感到必須逃開她,否則,他會在她面前無以遁形了。
“好了,”他粗聲說:“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該寄的那些信,她望著他低俯的頭,忽然很快的說:“謝謝你!不過……”
不過什麼?他情不自已的擡起頭來,他接觸到她那坦白而真摯的眼光:“我弟弟身體很好,很結實,他并沒有病,也不是傳言的瘋狂,他隻是——智商很低。
”說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愛的加了一句:“他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好”,似乎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情。
然後,掉轉身子,她走了。
于是,這天下班後,芷筠沒有立刻回家。
多了一千元!她更該給竹偉買東西了。
去了西門町,她買了汗衫、短褲、襯衫、襪子、鞋子……幾乎用光了那一千元。
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轉了兩趟公共汽車,她在暮色蒼茫中才回到家裡。
推開門,一個人影驀然閃到她面前,以為是竹偉,她正要說什麼,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