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本書嗎?”她問。
“是的,”他抑制了心跳,凝視著她:“我也看過。
”
“哦,”她有些驚訝:“那你一定會記住他書裡的幾句話,他說:‘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
’記得嗎?”“記得,”他眼前那個淡淡的紫影子像一團霧氣,他呼吸急促的想捉住這一團霧,怕它會突然融解了,消失了。
“你也遺失過那些東西嗎?你也有這種感觸嗎?”
“怎麼沒有呢?”她歎息,細細的牙齒咬住一隻明蝦的尾巴:“我是連自己都遺失了呢!”
“這是人類的悲劇,對不對?”他深深的望著那團紫霧:“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之後,我們也就跟著喪失了許多本能,甚至于歡笑和哭泣。
”
“嗨!”她的眼睛裡綻放著光輝,明蝦從她的嘴上落進了盤子裡:“你也記得!你也同樣喜歡這本書,是不是?”
“我怎麼會忘記呢?”他的血液在體內奔竄著,那些燈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時的囈語,忘記!他怎麼會忘記呢!“不過,那并非一本名著,你怎麼會看到呢?”
“我買的,我收購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沒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并不勤奮啊!”
“或者是被銅臭所遮了!”他低聲的說,又擡起眼睛來:“那小說寫得怎樣?你認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組織,太亂了!一般人不會欣賞的,他應該把那些思想用情節來貫穿,用對白來表達,并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隻接受故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願意隻為能欣賞他的作品的那幾個人而寫作。
”她搖搖頭,一綹長發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她看來像一朵浮在晨霧裡的睡蓮。
“我不懂寫作,但是,藝術該屬于群眾的,否則,畫家不必開畫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
”她輕聲說。
他注視著她,覺得渾身細胞裡都充實著酸楚的喜悅,帶著激動的情緒,他熱心的和她談了下去。
珮青呢?她忘懷了很多東西,自從爺爺去世後,她沒有談過這麼多這麼多的話,那些久埋在她心裡的東西,都急于竄出來,她不大确知面前這個人物是怎樣的人,隻沉浸在一種發洩的浪潮裡,因為這個人——他顯然能了解她所說的話。
而已經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的語言,是屬于恐龍時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了解的人了。
時間不知不覺的很晚了,穿著白衣的侍者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哈欠,他們驚覺了的站了起來,兩人都有無限的訝異。
“我今天是怎麼了?”珮青用手摸摸發燙的面頰,難道果汁裡也有酒嗎?“怎樣的遇合!”夢軒想著,眩惑的望著面前那紫色的影子。
下了樓,坐進汽車,夢軒把手扶在駕駛盤上。
“還不到十一點,我們再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哦,我——”現實回來了,珮青咬住了嘴唇。
“別拒絕我,人難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實在不忍心讓今夜‘遺失’。
”夢軒急急的說,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伯南還不會回家,或者他正流連在那個莉莉的身邊,珮青胡思亂想著,腦子中有些紊亂。
他們去了國賓飯店的陶然亭,在那兒談到午夜一點鐘。
回家的途上,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個完全意外的晚上!談了過多的話,而現在,隻有深秋的夜風和離別的惆悵。
車子滑過了寂靜的大街,停在珮青的家門口。
“再見!”珮青低低的說,打開了車門。
“等一下,”夢軒望著駕駛盤。
“我還能不能見你?”他低問。
什麼發生了?不要!我不要!珮青在心裡喊著,迅速的武裝了自己的感情。
“見我?或者在下一個宴會上。
”
“當你打扮得像一個木娃娃的時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後,珮青鑽出了車子,夢軒把頭伸出車窗,低聲說:“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無關重要的事。
”
“什麼?”珮青站住了。
“我覺得那遺失的年代找回來了,”他輕聲的說:“我就是默默。
”什麼?他就是默默?就是那個無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著,目送那車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裡。
她昏亂了,迷惘了,像夢遊一般的走進了屋子裡。
當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對著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時候,她隻是輕輕的想拂開他,就像想拂開一面蛛網似的,嘴裡喃喃的說:“別鬧我,讓我想一想。
”
“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裡去!”伯南憤怒的大喊。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注意,她的知覺在沉睡著。
清醒的,隻是某種感情,某種夢境,某種——屬于《遺失的年代》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