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卻生來為了受苦。
“你不高興了。
”他低徊的說,歎了口氣。
她有些吃驚,吃驚于他那份敏銳的感應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謹,”她說,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我不習慣于——犯罪。
”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說:“愛情不是犯罪。
”
“看你用哪一種眼光來看,”她說:“許多東西是我們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對嗎?”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來找她的時候,所憑的隻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
他沒有權利攪亂她的生活,甚至傷害她。
低下頭,他沉默了。
有隻寄居蟹背著一個醜陋的殼從潮濕的沙子裡爬了出來,蹣跚的在沙子上踱著步子。
珮青彎腰把它拾了起來,放在掌心中,那青綠色的殼扭曲而不正,長著薄薄的青苔。
那隻膽怯的生物已經縮回了殼裡,躲在裡面再也不肯出來。
“看到了嗎?”珮青不勝感傷:“我就像一隻寄居蟹,不管那殼是多麼醜陋和狹小,我卻離不開那個殼,我需要保護,需要安全。
”“這殼是安全的?”夢軒問,“你不覺得它脆弱得敵不住任何打擊,輕易就會粉碎嗎?”
“可能,”珮青擡起眼睛來:“但是,總比沒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該做這個敲碎殼的人哪!”
他為之結舌,是的,盡管這殼脆弱、狹小、醜陋,他有什麼權利去敲碎它?除非他為她準備好了另外一個美麗而安全的新殼,他準備了嗎?注視著珮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
握住她的雙手,他誠摯的、無奈的、而凄楚的說:“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殼,除非……”他咽住了,他沒有資格許諾什麼,甚至給她任何保證和希望。
她是一隻寄居蟹,另外一個女人也是,他同樣沒有權利去敲碎另外一個殼!
她把她纖細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視著他的臉。
“我們都沒有防備到這件事的發生,是不是?我絲毫都不責備你,在我這一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實過,我還求什麼呢?我終于認識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你聰明,你智慧,你熱情,所以你要受苦。
我是生來注定就要受苦的,因為我屬于一個遺失的年代,卻生活在一個現實的社會裡。
讓我們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別人受苦的話。
”
他望著她,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子望著她。
那不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孩,她有見識,有度量,有勇氣!在她而前,他變得渺小了。
他們對視良久,然後手牽著手站了起來,今天,雖然沒有很好的陽光,但總是他們的,至于明天……他們都知道,所有的明天都是破碎的、陰暗的,他們沒有明天。
離開了沙灘,他們走向草地和松林,在一棵松樹下坐了下來。
她被海水所浸過的腳冰冰冷,他脫下西裝上衣,裹住了她的腳(他多麼想永遠這樣裹住她,給她保護和溫暖!)他們依偎著,談雲,談樹,談天空,談海浪,隻是不再談彼此和感情,當他們什麼都不談的時候,他們就長長久久的對視著,他們的眼睛談盡了他們所不談的東西:彼此和感情。
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台北。
在一家小小的餐廳裡,他們共進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時間越到最後就越沉重,他們對視著,彼此都無法掩飾那濃重的愴惻之情。
“剛剛找到的,就又要失去了。
”他說,喝了一點兒酒,竟然薄有醉意。
“或者沒有失去,”珮青說,牙齒輕咬著杯子的邊緣:“最起碼,在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我們還保有著得到的東西。
”她對他舉了舉杯:“祝福你!”
他飲幹了杯子裡的酒。
離開了餐廳,他送她回到家門口,停下了車子,他拉住她的衣角。
“在你走以前,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你的全名叫什麼?姓什麼?”“許。
”她說,他們認識得多深刻,而又多陌生!“許珮青。
爺爺在世的時候,叫我珮珮,也叫我青青。
有的時候,他叫我紫娃兒和小菱角花。
”“許珮青。
”他低低的念著,一朵飄浮在霧裡的、紫色的睡蓮!她走了,紫色的影子消失在夜霧裡,他坐在那兒,沒有把車子開走。
燃起一支煙,他在每一個煙圈中看到那抹淡淡的紫。
附近人家的收音機裡,飄出了迷離的歌聲:
“……如今咫尺天涯,一別竟成陌路……”
是他們的寫照嗎?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