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靜悄悄的。
窗外飄著一片霧蒙蒙的細雨,天氣陰冷而寒瑟。
五十幾個女學生都低著頭,在安靜的寫著作文。
空氣裡偶爾響起研墨聲,翻動紙張聲,及幾聲竊竊私語。
但,這些都不影響那甯靜的氣氛,這群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是些乖巧的小東西。
小東西!蕭依雲想起這三個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來。
她們是些小東西,那麼,自己又是什麼呢?剛剛從大學畢業,頂多比她們大上五六歲,隻因為站在講台上,難道就是“大東西”了?真的,自己竟會站在講台上!當學生不過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師!雖然隻是代課教員,但是,教高中二年級仍然是太難了!假若這些學生調皮搗蛋呢?她怎能駕馭這些隻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們?不過,還好,她們都很乖,每個都很乖,沒有刁難她,沒有找麻煩,沒有開玩笑,沒有像她高二時那樣古怪難纏!她微笑起來,眼光輕悄悄的從那群學生頭上掠過,然後,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個用手托著下巴,緊盯著黑闆發愣的女學生臉上了。
俞碧菡沒有辦法寫這篇作文。
她盯著黑闆,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樣都無法寫這篇作文!腦子裡有幾百種思想,幾千萬縷思緒,卻沒有一條可以聯貫成為文句!那年輕可愛的代課老師,一定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題目!因為,她一上來就說了:
“作文不是用來為難你們的,隻是用來訓練你們的表達能力。
所以,我想出個最容易的題目,一來可以讓你們盡情發揮,二來,可以幫助我了解你們!”
好了,現在,黑闆上是個單單純純的“我”字。
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緊盯著這個“我”字。
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偉大的!我,我不該存在!我,我卻偏偏存在!我,我來自何方?我,我將去往何處?我,我,我,我,我,……這個“我”是多麼與人作對的東西,她怎能把它寫出來,怎能把它表達出來?從小,她就怕老師出作文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家庭》,甚至于《我的志願》、《我的將來》、《我的希望》……她怕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而現在,黑闆上是個幹幹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搖頭,在心裡喃喃的自語著:“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瞼,她把眼光從黑闆上收回來,落在那空無一字的作文本上。
作文本上有許多格子,許多空格子,怎樣能用文字填滿這些空格子,“拼湊”成一個“我”?為什麼周圍五十幾個同學都能作這樣的“拼湊”遊戲,惟獨自己不行?她輕輕搖頭,低低歎息。
“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獨的,“我”是寂寞的,“我”是與眾不同的,“我”是一片雲,“我”是一顆星,“我”是一陣風,“我”是一縷煙,“我”是一片落葉,“我”是一莖小草,“我”什麼都是,“我”什麼都不是!“我”?“我”是一個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于一份“偶然”,而產生的一條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搖頭,再歎息,生命是一個謎,“我”是一個更大的謎!是許許多多問號的堆積!我?我完蛋了!
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擡起頭來。
那年輕的,有一對靈巧的大眼睛的代課老師,正拿著座位姓名表,查著她的名字。
“俞碧菡?”蕭依雲問,微笑的望著面前那張蒼白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
這是個敏感的、清麗的、怯弱的孩子呢!那烏黑深邃的眼睛裡,盛載了多少難解的秘密!
“哦!老師!”俞碧菡倉卒的站起身來,由于引起注意而吃驚了,而煌然了!她站著,睜大了眸子,被動的,準備挨罵似的望著蕭依雲。
怎麼?自己的模樣很兇惡嗎?怎麼?自己竟會驚嚇了這個“小東西”?蕭依雲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溫和了,更甜蜜了,她的聲音慈祥而悅耳:
“為什麼不作文?寫不出嗎?”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兩顆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不是‘我’寫不出來,是寫不出‘我’來!”
哦?怎樣的兩句話?像是繞口令呢!蕭依雲怔了怔,接著,就像有電光在她腦中閃過一般、使她陡的震動了一下。
誰說十七歲還是不成熟的年齡?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不,二十二歲當老師實在太早,她教不了她們!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勉強維持了鎮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來,”她安詳的說。
“你已經把‘你’寫出來了,如果你高興,你可以不交這篇作文,我不會扣你的分數!”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說,”她低語:“‘我’是一片空白嗎?”
蕭依雲再度一怔。
“你自己認為呢?”“哦,不,老師,”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誠懇的,帶著某種令人難解的溫柔。
“我不是一片空白,隻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著去填寫,我會填滿它的,老師,我會交卷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靜靜的提起筆來,研墨,濡筆,然後,她開始書寫了。
蕭依雲退回到講台邊,站在窗口,她下意識的望著外面的雨霧。
該死!自己不該念文學系,早知道,應該念哲學!人生是一項難解的學問,自己能教什麼書?這隻是第一天!她已經被一個學生所教了。
俞碧菡,俞碧菡,她念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