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力,“小翠!”他幾乎脫口喊了出來,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這簡直就是小翠!擡起頭,他注視那牽著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貫注的望著他。
“阿楨,你是阿楨?”那女人夢囈似的說。
“小翠!”沒有懷疑了,這是小翠,紹楨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睛幹枯無神,她的額上已布滿皺紋。
十五年,這十五年竟會給人這麼大的變化?
“哦,你回來了,老張說你一定會回來的!”小翠說,眼睛裡突然煥發了光彩,使紹楨覺得當日的小翠又回來了。
“我回來了,小翠,你好嗎?老張呢?老張怎樣?”紹楨急迫的問。
“老張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紹楨說,非常失望,也非常悵惘。
“你怎樣?過得好嗎?你怎麼住在這裡?阿平呢?何大爺呢?”紹楨一連串的問。
小翠把眼睛看著地下,半天後才擡起頭來。
“我們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監獄裡。
他賭輸了家裡所有的東西,房子、田地、金子,為了逼出他老子最後的積蓄,他毆打了何大爺——哦,我現在稱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
阿爸為這事吐血。
阿平輸掉所有東西,又去偷,去搶,後來殺了人,給抓了起來,三年前死在監獄裡,被槍斃的。
阿爸曾經想辦法營救,可是沒成功。
現在,我帶著小薇和阿爸住在這裡。
”“哦。
”紹楨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小翠望著他,臉上露出個凄苦的微笑——和以前一樣的,屈服于命運的、無奈的微笑。
然後說:“你怎樣?看樣子你過得很好?”
“是的,我很好。
”紹楨說。
突然,他不再想炫耀他的成功,最少他不願在小翠的面前炫耀。
“你們靠什麼生活呢?我相信,家裡沒什麼積蓄了!”
“我每天早上出去給人家洗衣服,三個人生活是夠的了,當然不能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
“何大爺好嗎?我想看看他!”
“我——我想,”小翠吶吶的說,“你還是不要見他好,他,他現在腦筋不很清楚。
”“你意思是說——”“他病過很久,他總不相信阿平會打他,也不相信阿平已經死了。
”“我還是想看看他,這也算了了我一件心願。
”紹楨說。
小翠點點頭。
“我知道,你恨他,你想複仇。
”
紹楨默默不語,他又想起那年大寒流裡,他被迫穿一件內衣褲站在院子裡一整夜,凍得皮膚都裂了口。
是的,他要複仇,最起碼要諷刺何大爺幾句,才算出了那十三年的怨氣。
小翠一語不發的打開大門,示意讓他進去。
紹楨跨進了那低矮的門,一股潮濕的黴味對他撲了過來,在陰暗的光線下,他好半天才看清室內的一切,一張破桌子,一張破床。
在床上,一個枯幹的老人正驚覺地擡起頭,瞪大一對茫然的眼睛,對紹楨注視著。
“誰,你是誰?”何大爺問。
“是我,阿楨。
”“阿楨?”何大爺迷茫的念了一句,側著頭思索,自言自語的說:“阿楨?不,不是阿楨,不叫阿楨,是阿平,阿平,我的兒子,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他茫然地微笑,向虛空中伸著手:“阿平,來,乖,讓阿爸抱,別哭,你要什麼,阿爸給你買,你要月亮,阿爸也給你摘下來!”他側著頭,努力集中思想,突然看見了紹楨,立即痙攣的大叫了起來:“你是誰?你不要碰我的兒子,阿平是最好的孩子,他會成大事,立大業的,他不是壞人,不是壞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嚎叫:“他沒有殺人,沒有偷東西!沒有!沒有!你不能抓他!”他向空中揮舞著拳頭,接著,又恐怖的把身子向後躲,喊著說:“哦哦,阿平,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打我,我騙了高宏的錢,騙了許多人的錢,都是為了你,我要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錢,你拿走!你不能打我!”突然,他把頭撲進了手心裡,像孩子似的啊啊大哭了起來。
高紹楨又默默的退出了房間,他知道,再也不用他複仇了,何大爺已經被報複了,阿平代他複了仇。
門外,小翠正沉默的站著,紹楨望了她好一會,記起他臨走時,她曾冒著冷風送他,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他擁抱了她,至今他還能感到她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顫抖。
那是他們間唯一的一次擁抱。
“小翠,跟我走,好嗎?”他問。
“不!我不能!”小翠垂著眼簾說,“你走吧!他對我不好,可是他是我公公,我不能離開他!”
紹楨望著他,出國這麼多年,他幾乎忘掉中國所存在的古老的思想了。
點點頭,他在她手裡塞下一疊鈔票。
輕輕說:“我走了!”小翠也點點頭,靜靜的凝視著他。
屋內,又傳出何大爺大吼的聲音:“小平,看阿爸把全世界都賺給你,都賺給你!”接著是一陣比哭還難聽的慘笑。
高紹楨對小翠望了最後一眼,轉身走開了。
小路兩旁的菜田裡,農夫們正彎著腰在播種,他無意識的注視著那些辛勞工作的人,喃喃自語的說:“你所種植的,你必收獲。
”踏著耀眼的陽光,他大踏步的向來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