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著:
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為我愛你太深。
如蘋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
可是,當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著前面的小叢林,望著那隱約如雲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
她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
望著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蒙蒙,她才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沖下了山。
她知道其軒發現她出走後會發狂,會到她的家裡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
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裡,名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陽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
她仍舊仰臥在床上,怔怔的望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梁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絲結網。
她奇怪,它肚子裡怎麼有那麼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凄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的在身上爬行。
一個人躺在這屬于兩個人的天地裡,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睛,她又看到那隻結網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她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
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
竹子的牆被煙熏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跡。
她歎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裡,她默默的在室內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胡子的時候用的,懸挂得較高。
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布皺紋的眼角,和幹枯的皮膚。
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
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她彷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
”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商業巨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 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于婚禮後赴日本作 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
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 千人。
她望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為對過去事跡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她。
她緩緩的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
她熟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幹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 葉其軒李如蘋在此結婚。
特請白雲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 嘉賓。
她望著望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麼都淹蓋了。
白雲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擡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雲飄過,她跟蹤著它的蹤跡。
隻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
慢慢的,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的撫摩著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
她擡起頭來,遠處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輪落日,夕陽蒼涼的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照著有情及無情的世界。
她凄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
一陣風來,她感到秋意正彌漫著,她有些冷了。
用手撫摩著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