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季波的視線轉向了鄭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給絮潔繡枕頭了。
她老了!時間在她的鬢邊眼角已刻下了許許多多殘酷的痕跡,那對昔日明亮而可愛的眼睛現在也變得呆滯了,嘴角旁邊也總是習慣性的帶著那抹善良的、被動的微笑。
“可憐的女人,她這一輩子到底得到了些什麼?”鄭季波想。
于是,他又模糊的記起,當鄭太太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絮菲的時候,曾經臉色蒼白的望著他,含著淚,祈諒的說:
“我很抱歉,季波!”她覺得抱歉,隻為了沒有給他生一個兒子,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呢?鄭季波又何嘗希望有兒子,他對于兒子或女兒根本沒有絲毫的偏見,隻是,因為對她有著過多的不滿,因為恨她永遠是他的包袱和絆腳石,所以,沒有生兒子也成為他責怪她的理由了。
“那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他想。
“記得我們剛來台灣的時候,覺得這幢房子太小了,現在,房子卻又太大了!”鄭太太環顧著房子說,嘴邊依然帶著那抹溫馴的微笑。
鄭季波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三個女兒,三個饒舌的小婦人,常常吵得他什麼事都做不下去,現在,一個個的走了、飛了,留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沒有吃的菜,和許多零零碎碎的回憶。
“我應該給你生一個兒子的,季波!”
鄭太太注視著鄭季波,眼光裡含著無限的歉意。
忽然,鄭季波感到有許多話想對鄭太太說,這些話有的早該在三十年前就說了的。
他望著鄭太太那花白的頭發,那額上累累的皺紋,那凝視著他的、一度非常美麗的眼睛。
他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點紊亂了,太多片段的記憶,太多複雜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暈眩。
滅掉了煙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鄭太太的身邊,沖動的、喃喃的說:
“玉環,我從沒有想要過兒子,女兒比兒子好,尤其因為……”他感到說話有點困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囁嚅的接下去,“因為女兒是我們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辭不能達意,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覺得有點緊張、有點慌亂,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顯然鄭太太已經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有一點兒濕潤,裡面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輝。
這表情他剛剛也曾看過,那是絮潔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幸福的憧憬與渴望。
鄭太太低低的、猶疑的問:“那麼,你并不因為我生了三個女兒而生我的氣嗎?”
“生你的氣嗎?玉環,為什麼要生你的氣呢?”
“女兒是要走的呢!”鄭太太有點不安的說。
“兒子長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們長成了,總是要去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的,這樣也好,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了!”
鄭季波凝視著鄭太太,當他說“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了!”的時候,忽然心中掠過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凄涼的感覺,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他的心髒,酸酸的、甜甜的。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鄭太太那雙改造派的腳,隨著他的視線,鄭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腳往椅子底下藏去,鄭季波詫異結婚這麼多年後,鄭太太還會做這個她在新婚時常做的,惹人憐愛的舉動。
“你為什麼要把腳藏起來呢?”他問。
鄭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輕時代般羞紅了臉,接著又微笑了起來,有點靦腆的說:
“我本來裹了小腳,和你訂婚沒有多久,他們告訴我,你堅持要退婚,說我是小腳,又沒有讀過書,我就哭著把腳放了,隻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樣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歡。
本來我想在婚前念書的,可是來不及了!”
鄭季波靜靜的凝視著她,好像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認識了她,她那溫柔的眼睛,她那馴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頭發,這一切是多麼的動人啊!鄭季波覺得他的心像一張鼓滿風的帆,被熱情所塞滿了!他不知不覺的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并不柔軟光滑,那是一雙做過許多粗事的手,上面應該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樣受盡了刺傷和折磨,他吶吶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說:
“玉環,我愛你!”感到婚後這麼多年再來講這話未免有點可羞,他的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又結結巴巴的補了一句:“現在……講這話……不是……太遲嗎?”
“遲嗎?”鄭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裡模糊的薄霧,兩頰因激動而發紅,嘴唇微微的張著,呼吸變得急促而緊張了:“遲嗎?我等這句話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經很深了,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進來,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紗。
小桌上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牆上的日歷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鳳凰木舞動著它雲一樣的葉片,在風中微微的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