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
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
“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
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
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
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麼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
”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闆,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
“我已經結了婚……”我說。
“我知道。
”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複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裡?我們都看不到你。
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并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的。
“可是,我又失去了。
”“怎麼回事?”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裡很快的擴散了。
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隻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
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
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麼覺得。
那麼,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甯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于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
”他說了,用那種平闆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
”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裡的星光。
“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
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
”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裡去教小學?”
“不。
”我說。
“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
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
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于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
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裡唯一的一個男孩子。
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
母親就更不用說了。
我在家裡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
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
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
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
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
但是,我終于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裡,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
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
學校中一共隻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
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
對于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适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隻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裡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
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并不太忙,隻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
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隻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甯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
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于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
何況我還有很多空餘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
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