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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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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我的男人會和我有怎樣密切的關系。

    我邊走邊想,心底迷茫的浮著一層喜悅。

    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長長的,我的高跟鞋敲擊著路面,發出清楚而單調的聲響。

    忽然間,我聽到有些父父的聲音,發自我身邊的松林裡,一陣寒風掠過,我猛然打了兩個冷戰。

    回過頭,我看看身邊的樹林,岩石,松樹,月光……我沒有看到什麼。

    但是,我開始感到不安,一種強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恐懼和緊張的情緒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幾步,我到了那個有石椅的大樹底下。

    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走而起的喘息,就在這時,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種感覺又來了,這兒不止我一個人,有人在某處窺探著我。

    我迅速的回過頭去,有三塊大岩石像屏風般豎立在那兒,我的呼吸靜止,月光下,我清楚的看見一條人影,輕輕一閃,消失在岩石後面。

    恐懼使我張皇失措。

    月光、松濤、竹籟、岩石、人影……匯合成一種巨大的、懾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麼一回事,我開始奔跑了,沿著那條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

    下意識裡,我覺得那黑影在跟蹤著我,這使我的背脊發冷,我不敢回過頭去,怕發現身後是什麼缺頭沒臉的鬼怪。

    我跑著,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帶的房屋,和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的溫暖的燈光時,我才長長的透出了一口氣。

    放慢了步子,我繼續向前走,一面豎著耳朵傾聽,等到确定身後沒有跟蹤者了,我才怯怯的回頭張望了一眼。

    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的伸展著,什麼人影啦,聲音啦,顯然都出自我的幻覺。

    我放寬了心,不禁啞然失笑。

    餘美蘅,餘美蘅,你是多麼怯弱,又多麼的神經質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門口,立即,我感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翡翠巢的大門大開著,走進去,車房的門也大開著,石峰的汽車和兩輛摩托車都不在,翡翠巢裡靜悄悄的沒有一些聲音。

    怎麼回事?我跑進客廳,客廳裡的兩盞大燈都亮著,卻沒有一個人影。

    揚著聲音,我喊: “石峰!”沒有回答,我再喊:“石磊!”仍然沒有回答,我愕然的走到樓梯口,正準備上去,秋菊從後面跑進了客廳,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還好,餘小姐,你回來了,我一個人在這幢房子裡怕死了!”“先生和少爺呢?還有老劉呢?”我問。

     “都出去了,有人打電話來,石先生很慌張的樣子。

    他叫少爺出去找,又叫老劉開車去找,他自己也騎摩托車去找了!”“去找?”我詫異的皺起了眉頭:“找什麼?” “我不知道呀!他們一下子就都跑了。

    ” “你總聽到一些什麼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爺抓起車子就沖出去了,我隻聽到什麼醫院還是療養院的!” 醫院?療養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的坐進椅子裡,小凡怎樣了?死了?發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靈魂!我發了好一會兒怔,才回過神來。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問。

     “我們剛剛吃過晚飯的時候。

    ” 那麼,是好幾小時以前的事了。

    我走到窗前,默默的凝視著,月光柔柔的照射著花園,在地上稀疏的篩落了花影。

    有什麼東西在圍牆邊一閃,我沒看清楚,張大眼睛,我再看過去,“咪唔”一聲,一隻好大的野貓,跳到樹梢上去了。

    我心懷忐忑,敏感的覺得有什麼大的災難,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直駛進來,停在客廳外面,我沖出去,是石峰!我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石峰跨下車子,大踏步的走過來,他的臉色鐵青,神色凝重。

    “美蘅,小凡失蹤了。

    ” “你說什麼?”我大吃了一驚。

     “醫院一陣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頭向秋菊:“少爺和老劉有沒有回來?”“沒有。

    ”我性急的說:“什麼人都沒有!” “那麼,他們還沒有找到她!”石峰說,顯得又沮喪,又疲倦,而又焦灼。

    “天知道她會跑到哪裡去!” “你剛剛到哪兒去找的?”我問。

     “廟裡,和附近的樹林裡。

    ” “都沒有嗎?”“連影子都沒有!”影子!我腦中靈光一閃,影子!我曾經看到了人影,在哪兒?是了,那棵大樹底下,月光,岩石,松樹……我所見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在那塊屏風一般的岩石後面,想想看,那父父的聲音,我的敏感……對了,那是她!一定是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的說: “走!我們去!我知道她在哪兒!”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頭。

     “是的,在那邊松林裡!我來的時候看到那兒有人影,我本來以為是我眼花了,現在我才明白!走!我們去找她!快去!”石峰迅速的回到了車上,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他的腰。

    車子立即發動了,我們沖出了翡翠巢的大門,一直往那個交叉路口駛去。

    沒有幾分鐘,我們已經停在那棵大樹底下了。

    樹後面,那幾塊高大的岩石莊嚴的壁立著。

     “就在這兒,那塊岩石後面。

    ”我說。

     石峰停好車子,立即跑進了松林,繞到那塊石頭後面去了。

    隻一會兒,他從另一邊繞了出來,對我攤了攤手。

     “這兒什麼都沒有。

    ”“我打賭看到過人影!”我說。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麼鄉下人,也可能是樹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時的時間,她也早就不在了。

    ” “但是她走不遠,”我說:“半小時不會讓她跑得很遠,她一定就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 “好吧!讓我們再來搜索一下。

    ” 我們走進了松林,松樹的陰影在地下雜沓的伸展著,每棵樹後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每棵樹後面都沒有。

    我們走了好一會兒,然後,石峰從地上拾起了一樣東西,一塊水紅色的圍巾,他迅速的奔向附近的樹叢和岩石後面去查看,他沒有找著什麼。

    折回來,他說: “這是她的圍巾,前幾天小磊才給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過這個地方!”我們又找了一會兒,終于失望的回到樹底下,石峰頹喪的說:“這樣找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不如回到翡翠巢,打電話到醫院問問看,說不定醫院已經把她找回去了!” 我們回到翡翠巢的時候,老劉和石磊也已經都回來了,他們同樣一無所獲。

    石磊伏在酒櫃邊的長桌上,用雙手緊抱著頭,絕望得像個剛聽了死亡宣判的囚犯。

    石峰走過去,把那條水紅色的圍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觸電般的跳了起來: “你找到了她?”“沒有,隻找到了圍巾。

    ” “在哪兒?”“松林裡。

    ”石磊向門口沖。

    喊著說: “我去找她。

    ”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說: “沒有用,我都找過了。

    ” 石磊又頹然的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盡,然後,他用手猛力的在桌上捶了一拳,叫著說: “難道我們就這樣一點辦法都不想嗎?大哥?她現在毫無生活能力,她會被汽車撞死!會凍死,會摔死,會在樹林裡被毒蛇咬死……什麼可能都有!我們就這樣不管嗎?” “我去打電話問問醫院看!”石峰向樓上走,電話機在石峰的書房裡。

    “我去打吧!”我說:“我要把高跟鞋換下來,你告訴我電話號碼。

    ”石峰告訴了我,我走上樓,到了石峰的書房裡,撥了電話,正像我所預料的,他們也沒有找到小凡,不過,醫院裡已經報了警,同時,醫生和工友護士組織了一個小型搜索隊,仍然繼續在附近的樹林裡找尋。

    我走到樓梯口,彎腰伏在樓梯的欄杆上,對樓下喊:“他們還沒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進我的臥房,開亮了電燈。

    坐在床沿上,脫下了高跟鞋,我走了過多的路,兩隻腳都酸痛無比。

    低下頭,在床邊找尋我的拖鞋,但是,有件東西吸引了我的視線,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個閃爍發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來,是那條綴著雞心金牌的K金項煉!上面刻著: “給小凡 ——你的冬冬, 一九六二年” 這項煉始終收在抽屜裡,我從沒有動過它,它怎會跑到這床前的地毯上來的?我握著項煉,怔怔的出著神。

    然後,我聽到了一點什麼聲音,我頓時明白了,小凡!我們找遍了松林,卻忽略了最該搜索的翡翠巢,我來不及回頭,一隻手不知道從哪兒伸了過來,一把攫走了我手裡的項煉,我擡起頭,一襲白色的長袍攔在我的面前,醫院裡的長袍子!我張開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撲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著我的脖子,大而狂亂的眼睛死死的瞪著我,嘴裡喃喃的說: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陷進我的肉裡,她的另一隻手臂壓在我的嘴上,我掙紮著,喊著,但她力大無窮,我們在床上糾纏滾動,她開始大嚷:“這兒是我住的,你不能來搶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奮力的想掙脫她壓在我嘴上的手,心底還能思索她的話,她這幾句話何等清晰!我們的喧鬧引起了樓下的人的注意,一陣腳步聲奔上樓來,她的手指從我脖子上抓過去,一陣尖銳的痛楚,我大喊。

    然後,有人撲了過來,小凡被控制住了,我從床上跳了起來,看到石磊正從小凡背後緊抱著小凡,而小凡拚命掙紮著,暴跳著,狂叫著。

     我被石峰攬進了懷裡,他的臉色白得像紙。

     “你沒有怎樣吧?美蘅?我應該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險性的!”他用一條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個冷戰。

    “你在流血了,美蘅。

    ”我顧不得疼痛,小凡還在大吼大叫著。

    “讓我走!不要關我!不要關我!” 石磊的手緊箍著她,她在他懷裡像一條瘋狂的豹子,由于掙紮不開,她低下頭,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

    石磊并沒有放手,隻是一疊連聲的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嗎?你聽我!小凡!小凡!小凡!” 這是什麼呼喚?該是可以喚醒人的靈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靜了,她慢慢的擡起頭來,像做夢一般側耳傾聽,然後,她的眼睛發著光,慢慢的轉了身子,面對著石磊,她的眼底有了靈性,她的臉上有了感情和生命,這是奇跡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撫摸著石磊的臉龐,一層夢似的喜悅罩在她瘦削的臉上,竟使她看起來發光般的美麗,她輕輕的蠕動著嘴唇,喃喃的說:“冬冬,是你嗎?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個滿足而凄涼的笑。

    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著頭注視他。

    語音斷續:“冬冬,我要——告訴你,我—— 從沒有過別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夢,然後,她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石磊狂喊了一聲,把她抱了起來,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

    仁慈的上帝,已經賦與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靜的去了。

    那朵微笑還浮在她的唇上,她長長的睫毛那樣靜靜的垂著,就好像她是睡著了。

    石磊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隻是低頭看著她,抱著她。

     我把臉側過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的啜泣起來。

    “別難過,美蘅,”石峰的聲音嚴肅而甯靜。

    “她在他的懷裡,她說過她要說的話,她可以瞑目了。

    ”
十五
我們在一個初冬的黃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廟的地方,石峰買了一塊墳地,這兒,她曾和小磊攜手同遊過,她可以聽她聽慣了的暮鼓晨鐘之聲。

     新墳在地上隆了起來,一□黃土,掩盡風流。

    我們佇立在惻惻寒風之中,看著那小小的墳墓完成。

    我緊倚著石峰,心裡充塞著說不出來的情緒。

    小凡,這個我隻見過兩次的女孩子,卻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關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她,我就不能認識石峰,那麼,我整個後半生的歷史就要重寫了。

    )我說不出有多麼喜愛她。

    而現在,她靜靜的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沒有思想和感情了。

    石磊默默的站在那兒,靜靜的垂著頭,整個埋葬過程中,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臉上毫無表情,誰也無法看出他在想些什麼。

    當埋葬終于結束之後,石峰說: “我們走吧!”石磊轉過了身子,我們開始向歸途中走去。

    冬日的風蕭索而寒冷,卷起了滿地落葉。

    我走到石磊身邊,喊: “石磊!”他擡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這對她是好的——”我笨拙的說。

     “別說什麼,”他打斷了我,低聲的說:“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她始終那麼可愛,那麼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實在太多了,我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 我滿懷感動,我知道,我不必再說什麼,我們也不必再為石磊擔心了。

    沉淪的時間已經過去,他會振作起來,不再消沉,不再墮落,解鈴還需系鈴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還是小凡。

    我們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經濃而重,散布在整個的山頭和山谷中。

    天漸漸的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別短,隻一會兒,月亮就從對面的山凹裡冒了出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石磊低聲的念:“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冬冬,”我打斷他,輕聲的念:“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無論你走到哪兒,我與你同在!” “你念些什麼?”石磊恍惚的問。

     “小凡日記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頭去。

     “是的,她與我同在!”他說,仰頭向天,眼裡有著淚,不是悲哀,而是喜悅。

    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攬住了我的肩。

    我們對視了一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憑欄而立。

    月明如晝,風寒似水,石峰說:“看那月亮!”我看過去,一片雲拉長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條銀色的梯子。

     好一個靜謐的夜! ——全文完—— 瓊瑤寫于一九六六年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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