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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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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下下的打量我,不驚異,也不希奇,他的眼睛裡有著嘲弄的笑意,和剛剛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後的表情相同。

    不慌不忙的,他說: “很失望吧?餘小姐?我竟然沒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狽的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剛剛知道是您的話……”“就不會詛咒我了?”他問,盯著我。

     “我想——”我心中湧起一陣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覺,即使我迫切的需要這個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對人低聲下氣呵!“我想,我會保留一點,或者,我會在心裡詛咒而不說出口來!”我直率的說,我猜想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書桌後面的安樂椅上坐下來,他對我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坐下談,好嗎?餘小姐?”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氣,我必須記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順從的坐了下來。

    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嚴肅:過于嚴肅了一些,和剛剛那種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個人。

    我看得出來,他在研究我。

    “我傷到你了嗎?”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我愣了一下,倉卒的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還是說現在?” 他又有了笑意,這次不是嘲弄,而是溫和而感興趣的。

    點了點頭,他說:“看樣子,兩者都讓你受了傷,嗯?不過,我希望都不太嚴重。

    ”“确實,”我也微笑了:“都不嚴重。

    ” “那麼,我們可以談談正事了。

    ”他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拿出一些紙張來,是我的那份應征資料。

    他拿起裡面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又看看我,彷佛核對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個人。

    他滿意了,放下照片,他望著我說:“這次我征求秘書,來應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選了五個人,你是我見的第五位。

    ” 我默然不語,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願在山坡上沒有詛咒他。

    “工作的性質很簡單,也很不簡單,主要是幫我整理一份資料,這資料是一部石家的歷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日記、詩詞。

    需要抄寫、分類,再根據我祖父的日記,用有系統的文字,寫一本傳記。

    ” “我——”我插嘴說:“我想,您為什麼不請一位作家來做這工作?”“你是說——”他有惱怒的樣子:“你不想做這工作?” “哦,不!”我慌忙說:“我要的,隻要我能勝任。

    ” “你的自傳上不是說你很有能力嗎?”他有些洶洶然。

     “哦,呃,是的,當然。

    ”我連聲說,這人擊敗了我,他比我強,我無能為力的,被動的望著他。

     “把我祖父的資料弄完之後,還有我父親的,和——另外一個人的,我會給你看很多東西……其次,你要幫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嗎?”“是的,我想我行。

    ”我說,心底不無疑惑,他所做的這份工作,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還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須住在我這裡,因為我不一定什麼時候在家,工作的時間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決定,行不行?”“行。

    ”我說,能減輕叔叔嬸嬸的負擔總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頓了頓:“暫定為兩千元一個月,怎樣?”“哦,”我有些驚異,這遠高過我的預料,我還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錄用我了?”我囁嚅的問。

     “當然,或者你不想幹?” “怎麼會!”我叫著說,興奮而喜悅:“我什麼時候開始上班?”“明天!”他簡單的說,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把你的東西帶來,你最好中午以前搬來,下午我要出去。

    現在,你可以回去收拾東西了!”我也站起身來,不信任的望著他,一切對我像夢境,很不真實,我喃喃的說:“但是,這——這——就說定了嗎?” “怎麼?”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來:“你還有什麼問題?” 當然,還有一些問題,這個人是誰?石峰?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他的工作是什麼?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別一些?他這幢房子裡還住著些什麼人?我將和怎樣一些人生活在一起?問題還很多呢,但是,我都問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滿了一臉的不耐,我必須識相些,除非我不想要這個工作!于是,我咽下了喉間所有的問號,輕聲的說: “不!我沒有什麼問題。

    ” “那麼,明天見!”他說,轉過身子,又去尋找他的書籍。

    我默默的退出了房間,我不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獨自走下寬闊的樓梯。

    
就這樣,我搬進了翡翠巢。

     搬進翡翠巢的第一個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帶進一間設備整齊的房間,這房間屬于樓上六間房間之一。

    一開門,我就有些眩惑,房裡的家具是齊備的,化妝台、衣櫃、書桌、書櫥、床,以及床頭櫃、台燈、窗簾……無一不是準備得恰到好處,而且,是一間完全為女性準備的房間,家具并不新,卻很精緻,窗簾是水紅色的尼龍紗,牆也是同樣的顏色,梳妝台上有個鑲著木刻花邊的橢圓形鏡子,書櫥的玻璃門裡,書籍琳琅滿目。

    我驚異的望著我的主人,這間房間總不至于是為我而準備的吧?“你就住這一間吧!”我的主人——石峰——說,他的臉上一無表情。

    “這房間本來是另一個女孩住的,現在她已經離開了,目前就屬于你,那些書啦,小說啦,你有興趣,也可以用來解悶。

    反正,這屋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動用。

    今天我們不開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馬上要出去,我們明天再談。

    ”他沒有給予我發問的機會,也沒有再多解釋什麼,立即喚來了那個年輕的女傭,對我說: “這是秋菊,你有什麼事,可以叫秋菊去做。

    ”轉向秋菊,他叮囑了一句,“好好侍候餘小姐,不許讓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是的,先生。

    ”秋菊恭敬的說。

    “再見!餘小姐!”他掉轉身子,大踏步的走開。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的說。

     他站住,回過頭來,凝視著我。

     “我想——想向你道謝,”我說,“這一切對我是太好了!” 他聳了聳眉毛,做了一個很特殊的表情,沒說一句答覆我的話,轉身走了。

    我出了幾秒鐘的神,才走進“我的”房間,好奇的打量著室內的一切。

    秋菊跟著我走了進來,把我帶來的衣箱放在床上。

    “要我幫你整理東西嗎?餘小姐?”她問。

     “哦,不用了,我自己來,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

    ”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

    ”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問的望著我。

     “我想問問,這幢房子裡還有些什麼人?” “現在,就隻有石先生,我,和司機老劉。

    ” “現在?”“有時候,石少爺會回來。

    ” “石少爺?”我狐疑的問:“那是石先生的兒子嗎?”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們就這樣叫慣了。

    ” “石——太太呢?”我問。

    并沒有把握這位石先生有沒有太太。

    “她去年回來過一次,今年還沒回來過。

    ” “她在什麼地方?”“大概是美國吧!我弄不清楚。

    ” “哦——”我頓了頓。

    “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個問題:“再有一件,這間屋子原來是誰住的?” “這是——”她遲疑片刻,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來的時候,這間屋子就空著,我隻是每天打掃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願意講。

    我想,我盤問得太多了,但我實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我對她笑笑,說: “好了,謝謝你,秋菊。

    ” 她嫣然一笑,紅了紅臉,走了。

    這是個好脾氣的女孩,應該很容易相處的。

    我關上了房門。

    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紗,我正好看到那輛紅色的敞篷車從花園的磨石子路上開出去,我的主人出去了。

    我開始整理我的東西,把衣服挂進了衣櫥,一些文具放在書桌上,整個整理工作隻費了半小時,實在我的東西都太簡單了。

    東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裡轉著圈圈,東摸摸,西看看,梳妝台上沒有化妝品,隻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著木柄的發刷。

    書櫥中大部份是小說,小說中又絕大多數是翻譯小說。

    還有一套古本的紅樓夢和元曲本的西廂記、桃花扇、牡丹亭等。

    除了這些文藝方面的書,也有少數醫學方面的書,像心髒學、遺傳學、病態心理學和畸形兒的成因等書。

    看樣子,這房間原來的主人該是學醫,或是學文學的。

    我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給妮娼的故事),我沒看過這本書。

    翻開封面,扉頁上有幾個清秀的字跡: “小凡存書第一百二十四種” 小凡?這是這屋子原主的名字嗎?隨便翻開一頁,我發現這位看書的人有在書頁上亂寫亂畫的毛病,一隻長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書邊的空白處,胡亂的寫著幾行字:“妮娼——你不驕傲嗎?好一個左拉哦!給妮娼的故事! 可有一天,有一個人兒能為我寫一本厚厚的書?‘給小 凡的故事!’豈不美妙!誰會寫?冬冬嗎?冬冬,冬冬, 你愛我嗎?愛我嗎?愛我嗎?——你不害羞呵,小凡!” 另外一頁的橫眉上,也塗著字: “冬冬就隻能永遠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別人的冬冬, 等著吧,或者我來寫一本給冬冬的故事呢!” 再一頁:“——呵,我是不會相信這個的,這種幸福裡不能有陰影 呵,冬冬也不會相信的,噢,冬冬呵!” 再一頁:“妮娼——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 人能比我更快樂,我有冬冬呵!” 再一頁:“我希望我能更美一點,從我有記憶起,我就隻是為了冬 冬才希望我長得美,可是,冬冬說,小凡,你夠美了呵! 我是嗎?冬冬,我是嗎?” 諸如此類,書上畫滿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這本書,另外換了一本《貴族之家》,扉頁上同樣有“小凡存書第×××種”的字樣,裡面也有各種各樣的亂畫和文字,這位小凡,她顯然很習慣于把書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麗莎呵,拉夫列茨基呵,這是殘忍的,我不喜歡這些殘 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淚呵,麗莎,麗莎,該 詛咒的屠格涅夫!不該活生生的拆散他們呵!我和冬冬 會怎樣呢?冬冬,別笑我,我是那麼傻氣的愛你呵,你 不會離開我嗎?即使我——噢,我怎敢寫下去?” 我放下書,上午的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屋子裡十分明亮。

    我不想再去翻閱那些書,那每本書中都有的字跡,使我心頭有種模糊的重負,小凡,冬冬,這是些什麼人呢?和我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他們困擾我!我走到書桌前面,隨便拉開了一個抽屜,有些東西在裡面,幾本陳舊的、厚厚的日記本,但都包著很漂亮的包書紙,上面分別寫著: “小凡手記——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記——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後,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沒有了。

    一年一本,我想打開一本看看,可是,遲疑了一下,我又把抽屜砰然闔上,這是別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參與。

    而且,我覺得這位小凡的影子充塞在這房間裡,使我有些不安,又有點沉重。

    換了一個抽屜,我打開來,有個K金項煉,墜子是個心形的牌子,上面刻著字:“給小凡——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屜迅速的關上,我心頭忽然浮上一股涼意,這個小凡一定已經死了,否則,她不會遺落“冬冬”送給她的東西,而不隨身帶著。

    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頭的寒意在加重,這張床,是小凡睡過的,那張椅子,是小凡坐過的,這間屋子,是小凡住過的……而小凡,她可能已經死了……我狠狠的摔了摔頭,不願去想那個小凡了。

    走到窗邊,我熱心的看著滿園的玫瑰和鮮花。

    那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了,中午,秋菊請我下樓吃午餐,餐廳裡隻有我一個人吃飯,我的主人還沒有回來。

     整個下午我都過得很無聊,空閒而無所事事,石峰始終沒有回家。

    我到花園裡走了走,在噴水池邊看那些金魚閃來閃去。

    花園很空曠,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做長久的逗留。

    我不敢出去,怕萬一石峰回來找不到我,這畢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折回到我的房裡,我開始覺得時間很難挨,這種“上班”的滋味也頗不好受。

    從窗口遠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車軌道和綠色的農田。

    我百無聊賴的蕩來蕩去,從中午直到黃昏。

    暮色湧進了室內,我倚著窗子,思量著我的新工作的性質。

    忽然,一陣鐘磐的聲音遠遠傳來,綿邈的,沉著的,一聲又一聲。

    這山上何處有著廟宇?這鐘聲帶給我一種特殊的感受,我傾聽著,神志飛向一個空漠的境界。

    然後,汽車喇叭響,我的主人終于回來了。

     他并沒有派人來叫我,我和他再見面是在晚餐桌上。

    他用銳利的眼光望著我。

    問: “怎樣,在這兒過得慣嗎?” 我注視著他。

    “我覺得——”我坦白的說:“你并不需要一個秘書。

    ” “需不需要由我來決定,嗯?”他繼續盯著我:“我無意于浪費自己的金錢,但我也不想在我的秘書上班的第一天,就用過多的工作來驚嚇她!” “過少的工作也同樣可以驚嚇人呢!”我說。

     “你會很忙的,”他說:“不過,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環境。

    你——喜歡你的房間嗎?” “很——喜歡,”我說:“但是,好像——有些屬于私人的東西你忘記取走了。

    ”“你是說小凡的東西?”他毫不在意的問:“讓它留在那兒吧!你高興看就看看也無所謂。

    ”“我不想去發掘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秘密。

    ”我說。

     “是嗎?”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個魯莽而不識好歹的人啊!那些東西妨礙了你嗎?你愛看不看呀!” “當然,它們并不妨礙我,”我猶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誰?”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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