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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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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帶點嘲弄性的!不過,隻是那麼一閃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說: “你還是先問問我是誰吧?” “真的,”我說:“你是誰?” “一個工程師,目前在××公司擔任總工程師的職務。

    ”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我似乎說過了。

    ”“似乎。

    ”我說:“不過,我還是弄不清楚。

    ” “慢慢來吧,過兩天再說,你會弄清楚的!”他下了結論,開始埋頭吃飯了,彷佛這是一個不值得一談的問題。

    
過兩天再說?真的又過了兩天,石峰都是早出晚歸,我很難得和他見到面,他也始終沒有交代工作給我,我的狐疑越來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來做什麼?在無聊的長晝和孤寂的晚上,我終于打開了小凡日記的第一本,隨便翻翻吧,讓這個小凡來來陪伴陪伴我。

     那是個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經睡過的床上,打開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樣的那本手記。

    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內一燈如豆,我走進了小凡的世界。

     ×月×日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會讓我決心寫日記的?對于我,倪小凡,會安下心來寫點什麼,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不過,我是應該寫的,那麼,當我有一日會——噢,可怕的!那麼,我總多少可以給冬冬留下一點東西,讓他來回憶我,來紀念我。

    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隻是為你!隻是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你啊,冬冬! ×月×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議,他說我不該再叫他冬冬了,他說:“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幾時呢?難道我們都七老八十的時候,成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還叫我冬冬嗎?”我說:“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呵!”他抱住我,他說:“小凡呵,閉上眼睛,你能看到什麼?”我閉上眼睛,說:“冬冬,還是你!我隻看得到你!”他說我是個傻裡傻氣的小女孩,和他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

     第一次?噢,那時我幾歲?五歲?梳著小辮子,在山坡上那棵樹下玩,他從樹後突然冒了出來,一把小手槍對著我:“咚咚!”他喊,我“哇”的哭了,他抱住我,說:“傻呵!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驚異的望著他,跟我玩!從來沒有人願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樣,我挂著眼淚笑了,他說:“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們笑作一堆兒。

    從此,我心裡就隻有他了,那個對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這樣叫他的,後來就幹脆叫他冬冬了。

    那時他幾歲?九歲?想想看,我怎能記得那麼清楚呢?有關冬冬的一切記憶,都是那樣清楚呵! ×月×日 (這一頁上畫了一張男人的臉孔,有線條誇張的寬額和嘻笑的嘴,滑稽兮兮的。

    )冬冬!看到麼?這就是你,加兩個長耳朵,你就像一隻小兔子了。

    像我們小時候共養的那一窩小兔子。

    像嗎?你說!冬冬!最近,童年的事總在我腦子裡縈繞,大概因為我想記日記的關系,值得我寫的隻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慶幸爸爸把我們帶回家鄉,使我能夠見到你,五歲和你認識,生命裡就隻有你了!噢,冬冬!記得小時候你為我打過多少次架呵!當那些孩子們嘲笑我的時候,當他們捉弄哥哥的時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為了他們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繩子,當作牛一般牽到河裡邊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們打了兩個多小時,你被十幾個孩子包圍,打得頭破血流,暈倒在河邊的草堆裡,我伏在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著我說:“我沒事呀!傻小凡,你幹嘛哭得這麼傷心呵!”可是,你後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複元。

    你複元後,你大哥把那些圍攻你的小孩捉來,監視著他們,讓你一對一的把他們打了個遍。

    噢!我現在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禁不住眼淚汪汪。

    多動人啊,你大哥的俠義心腸和你的英雄氣概!我真傻,不是嗎?呵!我又要哭了! ×月×日 (這一頁中夾著兩瓣枯黃的玫瑰花瓣。

    ) 早晨,我在門縫裡拾到一朵新鮮的紅玫瑰,是你送來的麼?當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邊,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後簪在頭發上。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你那樣贊美的、深情的凝視呵!我真甯願在你的凝視下死去。

    “我美嗎?我美嗎?”我在你面前轉著圈子。

    “小凡,呵,小凡!”你喊著,假若沒有你大哥在旁邊,你一定會來抱著我,吻我了。

    你大哥那樣看著我,他的眼光那樣奇怪,那樣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 今天我又明顯的看到那個陰影了,那陰影罩在我的額上,那樣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來。

    整日我埋在書堆裡,冬冬去上課了。

    我翻遍了遺傳學,困惑已極,我研究不清楚。

    對著鏡子,我審視自己,十七歲,我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上帝助我,我隻是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月×日 冬冬說:“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進你的骨頭!”我們整天纏在一塊兒。

    午後,大哥發了脾氣,他對冬冬說:“你不能整天賴在小凡的屋裡呀!別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點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廟裡去求了一個簽。

    簽上寫的是:“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勿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幾番風雨費疑猜。

    ”這是我和冬冬的寫照嗎?我滿懷驚恐,冬冬攬著我說:“這是什麼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黃色的簽條,拉著我在廟前廟後的石階上奔跑。

    黃昏的時候,滿山夕陽,我站在陽光裡面,他忽然大聲喊:“別動,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後天呢?我總有一天會褪色!我投進了冬冬的懷裡,嚷著說:“讓今天停住!讓今天永遠停住!”“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今天永遠在我們手裡!”是嗎?是嗎?冬冬呵! ×月×日 我還記得家鄉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還記得屋頂上那陰森森的閣樓,和樓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

    那是冬冬的爺爺的棺材,人沒有死為什麼就要準備棺材呢?每年油漆匠來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還厚了。

    那一次,我們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裡面,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彷佛是爺爺在樓下發脾氣大叫,他們都一哄而散,跑得一個都不剩,隻有我在空棺材裡面,因為擡不起那棺材蓋,躺在裡面嚇得直哭。

    沒多久,冬冬溜了回來,把我從空棺材裡放出來,他的臉孔嚇得雪白雪白:“你沒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顫抖的手摸著我。

    我“哇”的大哭,嚷著說:“我嚇死了!我嚇死了!”他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疊連聲的說:“別哭,別哭,小凡,好小凡!” 然後,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壓在我的額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擡起頭來,我鄭重的說:“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冬冬。

    ” 那時,我七歲,他十一,我已經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遠是他的人!多麼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嗎? ×月×日 冬冬又去上課了,窗外下著雨,我倚著窗子坐著,看山,看雲,看雨。

    我的情緒那麼低落,沒有冬冬的日子就長而無聊,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時間!(下面畫著兩顆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 雨總使我寒顫,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他們給我和哥哥穿上鯰衣,牽著哥哥到爸爸的墳前,哥哥隻是笑,不停的嘻笑,傻傻的玩弄著鯰衣上的帶子。

    爸爸死了,他卻在笑,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爺爺把我拉開,撫摸著我的頭說: “小凡,以後,你就住到我們家來吧!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兒一樣看待!”冬冬站在一邊掉眼淚,揉著眼睛說:“是的,小凡,你跟我們一起住,別哭了,你沒有爸爸媽媽,我也沒有爸爸媽媽呀!” 于是,石爺爺也哭了,我們的眼淚和雨一樣多,隻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裡,以後也就都住在冬冬家裡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裡來,用他的胳膊摟著我,我哭,他陪我哭。

    三年後在台灣,石爺爺下葬之後——可憐的石爺爺,他畢竟沒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幾次的棺材!——我也同樣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間裡,緊緊的抱著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為什麼我會想到這些傷心的事?都是這討厭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開的孽緣,世世代代!這是以前家鄉的人的說,下面還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嗎?冬冬說這些都是鬼話,但是為什麼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戀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終?難道我和冬冬也會——呵!我害怕這些!我害怕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麼愛你呵,假若有那麼一天,有那麼可怕的一天——請你,求你,永不要遺棄我,永不要遺棄我! 冬冬! ×月×日…………×月×日………… 這就是那一個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記的一部份,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們的戀愛,那第一本日記讓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頭腦昏沉,眼睛脹痛。

    整夜,我腦子裡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

    擺脫不開,揮之不去。

    從這第一本日記中,我歸納出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

    小凡和冬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當小凡父母雙亡後,她就被收留在石家。

    她在石家長大、長成,和冬冬耳鬢廝磨,感情也與日俱增。

    但是,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神秘的陰影,這陰影不是他們兩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這困擾著他們,使他們不安、痛苦。

    而且,這戀愛顯然還有一份阻撓的力量,那位不時在日記中出現的“大哥”!這就是我綜合出來的故事,至于那陰影是什麼?我不知道。

    冬冬和小凡是何許人?我也不知道。

    可是,隨著第二三個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們是越來越熟悉了。

     我終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記。

    事實上,最後一本日記已經不是記載事實,而是全部胡說八道,一些不連貫的句子,沒有意義的單字,布滿一張又一張的紙,還有些恐怖兮兮的圖畫,一個骷髏頭,一張獰惡的臉上灑滿了紅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跡,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和被鋼筆所劃破的紙張。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後一張比較清晰和通順的文字,是這樣寫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裡跳舞,我討厭它們!整夜我都被幾十個黑色的小鬼抓著,它們在抽我的筋,剝我的皮,用幾千萬根針來紮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誰?我拚命想也想不起來,他們要抓我,我知道,那麼多的人,他們問我問題,問我問題,不停的問,不停的問,呵,呵,呵!我要,我要幹什麼呢?” 下面沒有了,從這以後都是看不懂的東西。

    我拋下了日記本,腦中迷糊得厲害。

    這是怎樣奇怪的事?我,應征來做一個人的中文秘書,可是,這人并沒有工作給我做,卻把我安置在一個房間裡,這房間充塞著一個神秘的影子——小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謎,也解不開這個謎。

    我的主人依舊早出晚歸,每天搪塞我關于工作的問題,我越來越感到情況的不妙,終于,我決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辭呈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的主人“召見”了我。

    
這是我到達翡翠巢的第六天,一個明亮的早晨,秋菊來通知我,說是石峰請我到他的書房裡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一份什麼工程設計圖一類的東西,他手上拿著圓規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計算。

    看到了我,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請坐,餘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問的望著他,但他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裡去了。

    我坐了好一會,實在按捺不住,咳了一聲,我說: “石先生,秋菊說是你請我來。

    ” “是的。

    ”他頭也不擡的說。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給我做?” 這次,他擡起頭來了,用一種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的注視著我。

    然後,他們圓規的針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著眉,顯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說: “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

    ” “我有同感,石先生。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唇邊微露笑意。

    拋下了圓規,他坐正了身子,說:“好吧!餘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記嗎?” “這——”我錯愕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不慌不忙的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笑了笑——我發現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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