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我似乎說過了。
”“似乎。
”我說:“不過,我還是弄不清楚。
” “慢慢來吧,過兩天再說,你會弄清楚的!”他下了結論,開始埋頭吃飯了,彷佛這是一個不值得一談的問題。
那是個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經睡過的床上,打開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樣的那本手記。
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內一燈如豆,我走進了小凡的世界。
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隻是為你!隻是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為你啊,冬冬!
第一次?噢,那時我幾歲?五歲?梳著小辮子,在山坡上那棵樹下玩,他從樹後突然冒了出來,一把小手槍對著我:“咚咚!”他喊,我“哇”的哭了,他抱住我,說:“傻呵!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驚異的望著他,跟我玩!從來沒有人願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樣,我挂著眼淚笑了,他說:“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們笑作一堆兒。
從此,我心裡就隻有他了,那個對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這樣叫他的,後來就幹脆叫他冬冬了。
那時他幾歲?九歲?想想看,我怎能記得那麼清楚呢?有關冬冬的一切記憶,都是那樣清楚呵!
)冬冬!看到麼?這就是你,加兩個長耳朵,你就像一隻小兔子了。
像我們小時候共養的那一窩小兔子。
像嗎?你說!冬冬!最近,童年的事總在我腦子裡縈繞,大概因為我想記日記的關系,值得我寫的隻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慶幸爸爸把我們帶回家鄉,使我能夠見到你,五歲和你認識,生命裡就隻有你了!噢,冬冬!記得小時候你為我打過多少次架呵!當那些孩子們嘲笑我的時候,當他們捉弄哥哥的時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為了他們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繩子,當作牛一般牽到河裡邊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們打了兩個多小時,你被十幾個孩子包圍,打得頭破血流,暈倒在河邊的草堆裡,我伏在你身上號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著我說:“我沒事呀!傻小凡,你幹嘛哭得這麼傷心呵!”可是,你後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複元。
你複元後,你大哥把那些圍攻你的小孩捉來,監視著他們,讓你一對一的把他們打了個遍。
噢!我現在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仍然禁不住眼淚汪汪。
多動人啊,你大哥的俠義心腸和你的英雄氣概!我真傻,不是嗎?呵!我又要哭了!
) 早晨,我在門縫裡拾到一朵新鮮的紅玫瑰,是你送來的麼?當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邊,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後簪在頭發上。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你那樣贊美的、深情的凝視呵!我真甯願在你的凝視下死去。
“我美嗎?我美嗎?”我在你面前轉著圈子。
“小凡,呵,小凡!”你喊著,假若沒有你大哥在旁邊,你一定會來抱著我,吻我了。
你大哥那樣看著我,他的眼光那樣奇怪,那樣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噢,可怕的!冬冬呵!
整日我埋在書堆裡,冬冬去上課了。
我翻遍了遺傳學,困惑已極,我研究不清楚。
對著鏡子,我審視自己,十七歲,我畢竟已經十七歲了!上帝助我,我隻是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午後,大哥發了脾氣,他對冬冬說:“你不能整天賴在小凡的屋裡呀!別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點吧!
簽上寫的是:“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勿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幾番風雨費疑猜。
”這是我和冬冬的寫照嗎?我滿懷驚恐,冬冬攬著我說:“這是什麼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黃色的簽條,拉著我在廟前廟後的石階上奔跑。
黃昏的時候,滿山夕陽,我站在陽光裡面,他忽然大聲喊:“別動,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後天呢?我總有一天會褪色!我投進了冬冬的懷裡,嚷著說:“讓今天停住!讓今天永遠停住!”“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說,他的聲音好奇怪,“今天永遠在我們手裡!”是嗎?是嗎?冬冬呵!
那是冬冬的爺爺的棺材,人沒有死為什麼就要準備棺材呢?每年油漆匠來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還厚了。
那一次,我們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裡面,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彷佛是爺爺在樓下發脾氣大叫,他們都一哄而散,跑得一個都不剩,隻有我在空棺材裡面,因為擡不起那棺材蓋,躺在裡面嚇得直哭。
沒多久,冬冬溜了回來,把我從空棺材裡放出來,他的臉孔嚇得雪白雪白:“你沒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顫抖的手摸著我。
我“哇”的大哭,嚷著說:“我嚇死了!我嚇死了!”他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疊連聲的說:“別哭,別哭,小凡,好小凡!” 然後,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壓在我的額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擡起頭來,我鄭重的說:“我長大了要嫁給你!冬冬。
” 那時,我七歲,他十一,我已經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遠是他的人!多麼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嗎?
我的情緒那麼低落,沒有冬冬的日子就長而無聊,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時間!(下面畫著兩顆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 雨總使我寒顫,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他們給我和哥哥穿上鯰衣,牽著哥哥到爸爸的墳前,哥哥隻是笑,不停的嘻笑,傻傻的玩弄著鯰衣上的帶子。
爸爸死了,他卻在笑,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爺爺把我拉開,撫摸著我的頭說: “小凡,以後,你就住到我們家來吧!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兒一樣看待!”冬冬站在一邊掉眼淚,揉著眼睛說:“是的,小凡,你跟我們一起住,別哭了,你沒有爸爸媽媽,我也沒有爸爸媽媽呀!” 于是,石爺爺也哭了,我們的眼淚和雨一樣多,隻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裡,以後也就都住在冬冬家裡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裡來,用他的胳膊摟著我,我哭,他陪我哭。
三年後在台灣,石爺爺下葬之後——可憐的石爺爺,他畢竟沒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幾次的棺材!——我也同樣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間裡,緊緊的抱著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為什麼我會想到這些傷心的事?都是這討厭的雨!
整夜,我腦子裡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
擺脫不開,揮之不去。
從這第一本日記中,我歸納出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
小凡和冬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當小凡父母雙亡後,她就被收留在石家。
她在石家長大、長成,和冬冬耳鬢廝磨,感情也與日俱增。
但是,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神秘的陰影,這陰影不是他們兩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這困擾著他們,使他們不安、痛苦。
而且,這戀愛顯然還有一份阻撓的力量,那位不時在日記中出現的“大哥”!這就是我綜合出來的故事,至于那陰影是什麼?我不知道。
冬冬和小凡是何許人?我也不知道。
可是,隨著第二三個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們是越來越熟悉了。
我終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記。
事實上,最後一本日記已經不是記載事實,而是全部胡說八道,一些不連貫的句子,沒有意義的單字,布滿一張又一張的紙,還有些恐怖兮兮的圖畫,一個骷髏頭,一張獰惡的臉上灑滿了紅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跡,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和被鋼筆所劃破的紙張。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後一張比較清晰和通順的文字,是這樣寫的:
我拋下了日記本,腦中迷糊得厲害。
這是怎樣奇怪的事?我,應征來做一個人的中文秘書,可是,這人并沒有工作給我做,卻把我安置在一個房間裡,這房間充塞著一個神秘的影子——小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謎,也解不開這個謎。
我的主人依舊早出晚歸,每天搪塞我關于工作的問題,我越來越感到情況的不妙,終于,我決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辭呈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的主人“召見”了我。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一份什麼工程設計圖一類的東西,他手上拿著圓規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計算。
看到了我,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 “請坐,餘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問的望著他,但他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裡去了。
我坐了好一會,實在按捺不住,咳了一聲,我說: “石先生,秋菊說是你請我來。
” “是的。
”他頭也不擡的說。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給我做?” 這次,他擡起頭來了,用一種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的注視著我。
然後,他們圓規的針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著眉,顯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說: “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
” “我有同感,石先生。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唇邊微露笑意。
拋下了圓規,他坐正了身子,說:“好吧!餘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記嗎?” “這——”我錯愕的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不慌不忙的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了一口煙霧,他笑了笑——我發現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