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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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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裡去了。

    他的聲音冷冰冰而又怒沖沖: “別去探問你所不該知道的事,餘小姐。

    你未免太越權了。

    ”我的心發冷,寒氣從月色裡傳來,從花香裡傳來,從我腳下的磨石子地上傳來。

    我挺直了身子,我的聲音尖刻而生硬:“我會記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會記住我自己的身分。

    ”我的話說得很快,說完,我就及時離開了那座陽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間裡。

    我是更不能睡了。

    坐在窗前的椅子裡,我用手捧著頭。

    見什麼鬼?我會留在這個地方?擔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麼命運把我帶到這兒來?認識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個離奇的故事?床頭的燈光幽幽暗暗的,我就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陣腳步聲所驚動,有人在走廊裡走動,腳步沉重而不整,是誰?我正在愕然之間,我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我用手蒙住嘴,差點爆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立即我認出他來,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蹣跚,他喝了過多的酒。

     我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想去攙扶他。

     “你喝醉了。

    ”我輕聲說,不願驚醒屋子裡其他的人。

    “你應該回到屋裡去睡覺。

    ”他瞪視著我,他布滿紅絲的眼睛裡燃燒著一簇奇異的火焰,他整個臉龐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

    伸出手來,他顫抖的碰觸著我的臉,嘴裡夢囈般的反覆低喚著: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痙攣著,他的顫抖迅速的傳染給了我,我看到了一個被感情折磨得瀕臨死境的年輕人,聽到了他痛楚、瘋狂,而炙熱的呼喚,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說明,不忍打破他的夢境。

     “小凡!”他再喊,他的手攬住了我,于是,驟然間,我被擁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嘴唇饑渴的壓在我的唇上,狂猛的揉搓吸吮。

    我的頭發昏,喉嚨裡幹燥欲裂,但我沒有失去我的理智,餘美蘅,可憐的美蘅呵!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而我是另一個女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變而為狂怒兇狠。

     “你是誰?”他惡狠狠的問。

     “餘美蘅。

    ”我的聲音又幹又澀。

     他的臉扭曲而變色。

    “餘美蘅是什麼鬼?”“不是鬼,是人。

    ”我無力的說。

     “你從哪裡跑來的?你為什麼要在這兒冒充小凡?你說!你說!”他咆哮著。

    我振作了一下,走開去,我開亮了房間中間的小吊燈,我知道,我必須擊倒他,如果我一味讓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無法救他的。

    我猛的車轉身子面對著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聲,也對他吼了起來: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間裡來?請你解釋,石先生,我不認得什麼小凡,根本不認得小凡,你不要滿嘴胡言亂語!我是你哥哥的女秘書!你深夜到這兒來是什麼道理?你解釋!”我的聲音真的把他嚇住了,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我,接著,他就頹然的垂下頭去,就像我在花園裡碰到他之後的表情一樣,狼狽而沮喪。

    他踉蹌後退,嘴裡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的亂搖著他的頭:“我認錯了人,我以為——我以為——反正,我抱歉!”他退向房門口,那滿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的追到門口,用手扶著門,我目睹他踉踉蹌蹌的退回自己的房間。

    然後,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裡,穿著睡衣,雙手插在口袋中,靜靜的望著這一切。

    我們四目相矚,好半天,他才輕聲的說:“做得不壞,餘小姐!” 我心中忽然沖上一股怒氣,我控制不住自己,氣憤而不平的,我說:“你不該把我拉進這個故事裡來,使我退不出去,我跌進了你的陷阱!別以為我高興做這件事,我不走,隻因為我同情他!”他向我走來,眼睛生動的停在我臉上。

     “怎麼,我又傷了你的自尊?”他問。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層淚翳,我受傷的又豈止是自尊?“我是萬萬不應該到這兒來的!我不知道是什麼鬼讓我接受這荒謬的工作!”“不是鬼,是你寬厚的同情心!”他學我剛剛對石磊的口氣。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雲的搖搖頭,慢慢的關上了我的房門。

    天已經快亮了,曙色爬上了遠遠的山頭。

    
星期一石磊沒有回學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個星期過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們迅速的建立起友誼來。

    我在石峰的臉上看到了喜悅,我在石磊的臉上看到了生機,隻有我,像沉在一個萬丈深的井裡,掙紮不出去,我不明白我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麼。

    我隻有一個直覺,覺得整個事件都不太自然,覺得我該離去,覺得平靜的狀況底下隨時隱藏著風暴。

    但我走不了,一種無形的束縛牽掣著我,我愛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處去的。

    午後,他和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回到翡翠巢。

    他在樓下的大廳裡拋下他的手套和墨鏡,就沖到酒櫃旁邊去攫出一瓶酒來,我從沒有看到他的臉色蒼白成這樣,握著酒瓶,他沖上樓梯,我不由自主的追過去,喊了一聲: “石磊!”“滾——開!”他大喊,繼續沖上去,石峰從他書房裡跑了出來,攔在樓梯口,皺著眉喊: “小磊!”“滾開!滾開!你們都給我滾!”他大叫,叫得聲音都裂了,用力推開了石峰,他沖進他的臥室,砰然一聲闔上了門。

    立即,門裡傳出他強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飲泣之聲。

     我和石峰面面相覷,石峰一臉慘然之色,半晌,才輕聲的說:“他又去看過小凡了。

    ” “她在哪兒?”我問。

    “就在這附近,一家私人醫院的附設病房裡,醫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猶疑的說:“沒有希望治好嗎?”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遺傳——你知道的。

    ” 我知道,換言之,這病是不治的。

    為什麼老天要給人這麼多苦難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門口,門內,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種慘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顫栗。

    石峰用手叩著房門,喊著說:“小磊!小磊!開門,小磊!” “滾!”是石磊號叫著的回答,接著,是一聲重擊的,破碎的聲音,他把什麼東西砸碎了。

    再接著,更多的東西被瘋狂的拋在門上,牆上,屋裡充滿了一片拋擲和破碎的音響。

    在這些音響聲中,夾著石磊瘋狂的哭叫: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這世界上有神嗎?有公平嗎?為什麼呵!”鬧了好半天,室內終于安靜了,他一定把能夠砸碎的東西全砸完了。

    跟著這陣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頭埋在枕頭裡,啜泣聲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無奈的看了看我。

    說: “我們走開吧,讓他自己去好好的哭一場。

    ” 我跟著石峰走進他的書房。

    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這是人間最悲慘的事情,”我說:“眼看自己所愛的人,被惡運所控制,這比愛情的幻滅更悲慘!” “未見得!”石峰說,燃起了一支煙,“他們這段愛情,是被外界一個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毀的,這總比愛情本身發生動搖好得多。

    ”“你是說——”我不解的望著他。

     “若幹年後,”石峰半坐在書桌的桌沿上,用一隻手抱著另一隻手,深思的說:“當小磊回憶起這段戀情來,仍然有它美麗的地方,和動人的地方,這段戀愛在他記憶裡將永遠絢麗,這就是安慰。

    目前的情況固然殘忍,總比小凡變了心,或者,小磊發現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女性,而是一個破滅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 “破滅了的幻像?”我咀嚼著他的話,凝視著他。

     “我認識一個人,”他忽然有些激動的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認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聖。

    他用各種方法追求她,最後娶了她。

    卻發現她是個虛偽而又虛榮,談不上絲毫內在和修養的女人。

    你能了解這種幻滅嗎?” “這人也該負責任,”我說:“他應該在婚前觀察得清楚一些。

    ”我說。

    “愛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 “對你,應該不是。

    ”我說:“你有纖細的觀察力和冷靜的頭腦。

    ”“哼!”他哼了一聲,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不過,”我接著說,我的舌頭靈活得出奇:“欺騙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過份豐富的感情!” “見鬼!”他把頭轉開,低低的詛咒,牙齒咬著煙蒂。

     我站了起來,向門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

    ”我說。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過來,凝視著我的眼睛十分奇怪。

    我有一陣神志朦朧,他距離我很近,有副寬寬的肩膀,有張堅定而易感的臉。

    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

    他的手輕輕的伸了過來,碰碰我的頭發,他的眼睛裡罩上了一層薄霧,使那對眼睛看起來深深幽幽的。

    他的聲音輕而柔,飄浮在我的耳際:“你應該有和我同等豐富的感情呵!” 是嗎?我說不出話來,他忽然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我感到他身子的顫動,我看到他眼睛裡炙熱的火焰,他的頭向我俯來,喉嚨裡低低的、喃喃的說: “你不需要月亮裡的好仙女,你就是一個來自月亮的好仙女呵!”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環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貼住了他的,我的眼睛裡充塞了淚水,我的心髒裡湧塞滿了急須奔放出來的東西……我微仰著頭,他的臉離我的那麼近,他的呼吸熱熱的吹在我臉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個世紀那麼長久,他突然重重的推開了我,用沉濁的鼻音,迅速的說: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沖向了門口,一時間,屈辱、傷心、憤怒……各種複雜的感情齊聚心頭。

    石峰!他以為他是什麼?我的主人?我又是什麼?是他雇來娛樂他的弟弟的人?而我為什麼要留在這兒,接受這屈辱的工作?我為什麼不能灑脫的一走了之?管他什麼小磊,小凡!我留在這兒,到底為什麼?我的潛意識在期盼,我的靈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從我到翡翠巢來,從我第一次走進石峰的書房,我就在期盼著什麼,等待著什麼,而我,等待到了什麼? 我奔出書房,沒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必須先冷靜一下自己,好好的想一想。

    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陽西沉,想到暮色彌漫,我想不出所以然來。

    直到那山間的廟宇裡,突然響起了鐘聲: “叮——當!叮——當!叮——當!” 我像是被什麼所驚醒了,那鐘聲帶著無比的莊嚴、肅穆和甯靜,跟著暮色一起卷進我的屋子裡來。

    我覺得心頭的煩躁漸息,雜念漸消。

    我不該有所求呵!或者,我隻是一個使者,到這兒來撫慰一個受傷的靈魂。

     有人輕敲我的房門,我揚著聲音問: “是誰?”“我,石磊。

    ”我開了門,石磊站在房門口,蒼白而疲倦。

    眼神迷茫無助的望著我,他求救似的說: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的說:“你等我拿件衣服。

    ” 拿了件毛衣,我跟著他走下樓,走出翡翠巢。

    天邊的晚霞一層又一層的堆積著,晚風裡帶著秋意,路邊的鳳凰木飄落著細碎的黃葉。

    我們沿著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這兒有一棵大樹,樹下有張刻著“翡翠巢敬贈”字樣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這兒來時,曾經坐下休息的。

    我們走過去,坐了下來,石磊幽幽的說:“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黃昏,就散步到這兒來。

    ”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曾感覺這附近有人窺探我。

    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陰影?我搖了搖頭,看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明亮而美麗,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紅了。

    “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顧自的說:“那時這山坡上的地沒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給我完成學業。

    不過,最初真是慘淡經營。

    ” “那麼,”我沉吟的說:“這路也是他建的。

    ” “當然,最初這裡隻是荒山,隻有一條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廟裡。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們的對白。

    我幾乎有些想笑了。

    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裡,微蹙著眉,他說: “以前,我總和小凡手牽著手,從這條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廟裡,我們在廟中燒香,許願,求簽,小凡稱這條路作天堂路,而現在——”他的臉扭曲著:“她在地獄裡。

    ” “不,”我說:“她現在的世界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們。

    對一個神志失常的人,應該沒有思想也沒有感情。

    ”“你怎麼知道?”“我猜想。

    ”我們站了起來,沿著那條路.我們無目的的向上走,松樹低吟,竹葉簌簌,我們沒有說話。

    涼涼的風,涼涼的黃昏,我們來到一個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裡,那麼巨大的石塊!有懾人的氣勢,我愕然的說: “這麼大的石頭,是怎麼搬到這出上來的?” 石磊噗哧的笑了,難得的笑!望著我,他說: “連參孫也搬不動這樣大的石塊,這怎麼會是搬上來的?這是本來就在山上的,這座山遍布這種大岩石。

    ”“是嗎?”我笑著問。

    “我以為是人工!” “這人可太傻了!”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廟宇了,廟前有一塊空地,廟內設著觀世音菩薩的神座和拜壇。

    青煙繚繞,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煙香。

    我們走過去,在廟門前佇立片刻,一層無比無比的甯靜來到我心裡,我在觀世音菩薩前面垂眸片刻,石磊問:“你幹嘛?”“禱告。

    ”“禱告什麼?”“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蒼生!”我說。

     他看看我,沒說什麼。

     繞過廟宇旁邊的走廊,有個小天井,天井裡,三個七、八歲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跳著歌謠: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

    要五毛,給一塊,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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