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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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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不奇怪?”我掉頭看著石磊,學著孩子們的聲音說: “你說奇怪不奇怪?”石磊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完了,他凝視著我,我說: “石磊,別再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會希望你這樣,她如果無知,你的痛苦對她也沒有幫助,是嗎?” 他深深的望著我,然後,他握住了我的雙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是的。

    ”我點點頭。

    “你是個好女孩,美蘅,”他的臉色平靜安詳,眼睛深幽明亮。

    “我不知道大哥從哪兒把你找來的?” “他登報征求,我是一千多個應征者裡的一個。

    ”我說。

     “征求——女秘書?”他微微揚起了眉毛:“這是煙幕彈,對嗎?他是為了我,是不?” 我的臉紅了。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坦白的迎著他的目光,輕輕的點了點頭。

     “是的,”我說:“我後來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為了想找一個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

    ”他打斷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記,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熱情,我感謝你——留下來了。

    ” “但是——”我覺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釋,卻又無法解釋,也不知道要解釋些什麼,我礙口的說:“但是——石磊,我—— 我想——”“別說什麼,美蘅,”他阻止了我,他發光的眼睛裡帶著神秘的笑意:“你說得對,我該振作起來了,不為了你,為了——我有那麼一個為我處心積慮的好哥哥!” 我們彼此注視,天知道,我的臉是那樣的發著燒,我的心是那樣輕快的跳動……這個年輕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們對視良久,然後,都笑了。

    他拉住我的手:“走吧!我們回去!”我們回到翡翠巢,已經是燈燭輝熄的時候了。

    石峰坐在餐廳裡等我們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著我們,從鼻腔裡問:“你們到那裡去了?”“散步,”石磊搶先回答:“一直走到廟裡。

    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氣真好,它使人振作。

    唔——我餓了!” 石峰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 “很開心?”他特特別別的問。

     “是的,”我回覆了一個興高采烈的笑:“很開心。

    ” “唔——”他咬咬嘴唇,突然大聲說:“我們一定要等飯冷了才吃嗎?”我們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接著的一個星期,石磊又到學校去上課了,但他一到沒課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來。

    我們相處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愛翡翠巢了。

    同時,我真的開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記來,這工作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從那些零星散亂的文字裡,看出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和中國傳統農村的風俗及人情味。

    那些文稿和詩詞都美極了,使人愛不釋手。

    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兩兄弟,一個學建築,一個學外交,卻都有極高的中國舊文學修養的原因,他們有個典型的中國文人的祖父!又在這祖父的薰陶教育下長大,環境和教育對人的影響畢竟是太大了。

     我熱衷于這份整理和閱讀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兩兄弟與日俱增的友誼裡,日子就十分容易過去了。

    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閱讀到深夜,一天夜裡,他捧著一個托盤來敲我的房門,托盤裡是一壺冒著熱氣的咖啡、兩個杯子,和糖罐及奶杯。

    微笑的站在那兒,他說: “我看到你的房裡還有燈光,我想,你或者願意和我分享這壺咖啡。

    ”我喜悅的開大了房門,他走進來,我們相對而坐,喝著咖啡,談著天。

    從他的祖父談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癡孩子,小凡,小磊……然後,是我的童年,我的父親,母親,叔父,和我的孤獨。

    咖啡既盡,明月滿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

    他站起身來告辭,用手扶著門,他深深的望著我,遲遲疑疑的說:“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見吧!” 他猝然的轉過身子,大踏步而去。

    我呢?有片刻的佇立,和一夜的失眠。

    日子就這樣流過去了,我和石磊變得經常去竹林裡散步,松林裡談天,或去山上的小廟,求求簽,聽聽尼姑們念經,也都特別喜歡聽那暮色裡的晚鐘和木魚聲。

    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永遠談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這是他生命中的兩個中心人物。

    小凡的一切,我幾乎可以背得出來,至于那位“大哥”呢?“大哥在八年前結的婚,”石磊說,我們在一片松林裡,他的一隻腳踩在一塊石頭上,手裡拿著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無意識的掃著地上的落葉,一面說:“他用盡各種方法來追求我的嫂嫂,簡直對她如瘋如狂,可是,婚後不到一年,就變成了長期的冷戰,然後,他們就各過各的日子,大哥依舊是大哥,隻是比以前消沉。

    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錢,去買自己的快樂。

    ”“他們為什麼不離婚?”我不經心似的問,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塊石頭上。

    “嫂嫂要哥哥付一筆錢,一筆龐大的數字,大哥并不是沒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著。

    不過,我看,這問題快解決了。

    ”“怎麼?”“有朋友從美國來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對象了,”石磊輕蔑的撇了撇嘴。

    “一個土生土長的華僑,在紐約有兩家中國餐館,她不會在乎我哥哥的贍養費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會來辦離婚手續的。

    ” “你大哥——”我有些礙口的說:“他對你嫂嫂——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石磊的眼睛閃了閃,很快的掃了我一眼,他笑笑說: “豈但沒有感情,有一段長時期,我哥哥憎惡全天下的女人,他說女人全是虛偽的動物,愛情是多變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愛情。

    他連——”他的眉頭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

    ”“是嗎?”我深思的問。

     “是的,不過現在——”他突然把話咽住了。

     “現在怎麼?”我問。

    “不怎麼,”他丟掉了手裡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到翡翠巢,剛好滿天晚霞,映紅了客廳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圓形的藤椅裡,意態寥落的握著一個高腳的小酒杯,靜靜的望著我們。

    晚霞在他的眼睛裡燃燒,是兩簇奇異的火焰。

    這天早上,石磊去學校上課了。

    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個翡翠巢都靜悄悄的。

    那天天氣不好,有些陰雲密布,風中帶著雨意,室內顯得陰暗和森冷。

    從一清早起來,我就有不安的感覺,屬于我的第六感,我想。

    可是,十點鐘左右,石峰推開了我的房門,他的臉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別的聲調,他說: “美蘅,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我問。

    “去看小凡。

    ”我背脊上有股涼意,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那個長得像我的女孩!那個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實想見見她,基于好奇的本能。

    但是——有什麼不對? “她——怎麼了?”“不知道,醫生打電話來,要我去一趟。

    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從衣櫥裡取出了我的風衣。

     “我們去吧!”我們下了樓,老劉已經把汽車開到客廳門口,上了車,車子開出翡翠巢的大花園,馳向石子路,轉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

    沒走多遠,車子轉向一條岔道,又開始上另一座山。

    我想起石峰告訴過我,小凡的醫院離翡翠巢并不遠,果然,車行不過半小時,我們到了。

     這隻是一家小型的私人醫院,有個很寬大的花園,舖著草皮,中間是棟四四方方的、二層樓的建築,大約有十幾間病房。

    也是倚山而造,倒是養病的好地方,大門口豎著一塊牌子,寫著:“心安精神療養院”車子一直開進花園,停在醫院門口,一個白衣服的護士小姐迎接著我們,她投給我好奇而詫異的一瞥,對石峰恭敬的點了點頭,說:“石先生,我們院長正在等您。

    ” 我們走進了院長室,那位院長的年紀并不大,大概四十歲出頭,戴著近視眼鏡,整潔而給人好感。

    石峰擔憂的望著他,沒有經過任何一句客套,立即問: “小凡怎麼了?”“噢,石先生,您坐下談。

    ”院長遞給石峰一支煙,沉吟的說:“小凡目前沒有什麼,以病情來論,她在進步。

    ” “你是說——”石峰不解的皺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長深吸了一口煙:“我對小凡的病,用盡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這種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

    近來,小凡确實有了進步,你記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麼就撕爛什麼,現在呢,她喜歡穿衣服了,也不再撕東西,最可喜的,是一樁料想不到的奇跡……”“怎麼?”石峰焦灼的問。

    “她近來常常獨自坐著,彷佛在想什麼,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東西,從來沒有這麼乖過,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居然說出一句:‘冬冬在哪兒?’” “什麼?”石峰驚喜交集:“你是說,她的意識在恢複?” “很可惜,那隻是曇花一現,馬上她又神志混亂了,近來,她就好一陣壞一陣,她的意識在半朦朧的狀態裡,我幾乎懷疑,她常有一剎那的神志清晰,這樣下去,如果能再繼續治療一年兩年,說不定她會好轉,也未為可知。

    但是,我請你來,并不是為了這個。

    ”石峰用疑問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雖然有了進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卻無能為力。

    我昨天又給小凡做了一次心電圖和靜脈壓,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過這個冬天!” “李院長!”石峰驚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髒病,這種先天性的心髒病比遺傳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跡了!” 石峰臉色蒼白,轉開了頭,他喃喃的自語: “受詛咒的家族!”李院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所以,我要請你來商量一下,是繼續把她留在我這兒好呢?還是把她轉到普通醫院的心髒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語,隻是一個勁兒的猛抽著煙,那一口繼一口的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罩住了。

    半晌,他擡起頭來,那對眼睛裡帶著深沉的痛楚。

    “你認為——”他說:“她的心髒病有沒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長搖了搖頭,說: “我認為沒有,但是我不是心髒科的醫生。

    ” “我懂你的意思。

    ”石峰說:“那麼,你認為她能送普通醫院嗎?”李院長猶疑的看看石峰,又搖搖頭。

     “我沒有把握,她發作起來是很可怕的,你知道。

    傷害別人的可能性還小,傷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從早到晚雇人看著她。

    ”石峰又沉思了片刻,決然的站了起來: “她留在您這兒,李院長,但我明天會請一位心髒科的醫生來診斷她,你現在——給她用心髒藥嗎?” “是的。

    ”“您是個好大夫,李院長。

    ”石峰說。

     李院長微笑了一下,眼鏡片後面的眼睛是親切的。

     “你們兄弟使我感動,”他說:“我但願能治好小凡。

    ” “帶我們去看看她吧!”石峰說。

     李院長站了起來,我們跟著他走出院長室,沿著走廊,我們走向病房。

    這是我第一次參觀精神病院,走廊的兩邊是一間間囚籠似的病房,輕病的患者像幽靈般在走廊裡移動,重病的都單獨一間,鎖在屋子裡,連窗子都加了木條,那些病人有的瑟縮在牆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揮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痙攣起來,看著那大部份重病病人,連棉被都沒有,隻裹著一條鯰布袋,我覺得這是殘忍的。

    “為什麼不給他們棉被?他們已經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應該再讓他們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的說。

     “他們撕碎一切,”李院長看了我一眼,說:“凡是他們抓到的東西,他們就撕碎,鯰布袋是撕不碎的。

    ” 怎樣的人類啊!為什麼人會瘋狂?為什麼有這樣悲慘的世界?可是,當我看到一個病人玩弄著一條紙帶,嘻笑得像個無知的孩子時,我又遲疑了——他們真的悲慘嗎? 我們停在一間病房前面,推開房門,有個護士小姐坐在那兒(後來我才知道,石峰是經常雇用特別護士照顧她的),李院長問了句:“她今天怎麼樣?”“還好,院長。

    ”護士說。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就是小凡嗎?她坐在一張椅子裡,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頭的白色長袍。

    那件長袍就像挂在一個衣架上,她瘦削得隻剩下了一副骨骼。

    美,是再也談不上了,那幹枯的、被醫院剪得短短的頭發,那狂亂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個幽靈,一個鬼魂,一具被榨幹了所有水分的活屍。

    她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眼睛直直的,毫無表情的瞪著門口的我們。

     石峰走上前去,嘗試著用手碰觸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聲:“小凡!”她猛跳了起來,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牆角,她就把整個身子緊貼在牆上,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著石峰。

    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頭昂了起來,像一隻備戰的獵狗,全身緊張而氣息咻咻。

    李院長拉住了石峰。

     “別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靜,讓她休息,我們走吧!”石峰頹然的垂下了頭,我們默默的退向門口,小凡忽然沖了過來,我們已經走到門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條,對著我們爆發了一陣莫名其妙的狂笑,聲音格格然如梟鳥夜啼。

    我覺得汗毛直豎。

    她的臉緊貼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發青的臉龐!那咧開的嘴!……不,不,這不是小凡,這不是我在日記中所認得的那個癡情的、天真的、調皮的小凡!我們沉默著走向醫院門口。

    石峰的臉色十分難看,站在那兒,他留下了一筆錢給院長,低低的說: “我覺得,死亡對于她,也未見得是悲劇。

    ” “可是——”李院長不以為然的說:“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

    ”我們上了車,向李院長揮手告別。

    車子發動了,馳向一片蒼翠的山路,我把頭轉向一邊,石峰伸手握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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