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正用一種沉痛而憂郁的眼神,默默的望著他。
他周圍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松,有雅麗,還有幾個其他要好的同學。
他試著摸索自己,才發現下巴上、面頰上,全都綁上了繃帶。
他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隻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他張開嘴,用舌頭舔舔嘴唇,他整個嘴唇都破了腫了。
他望著雅麗,費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說: “雅……麗,采芹她……她……” “她給她爸爸捉回去了。
”雅麗立即說。
他搖了搖頭,心裡又恐懼又擔憂,他們父子會殺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振揚對她揮去的一耳光,他瞪著雅麗,欲言又止。
喬雲峰注視著兒子,他歎了口長氣。
“放心,書培,”他沉聲說:“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
你還是多關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已經在警察局報了案,他們會治殷振揚的罪。
”他望著父親,心裡有幾百種矛盾的情緒。
如果殷振揚因此坐牢,他們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開了。
他無法說任何話,也無法表示任何意見,隻是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同學們看他倦了,也都紛紛告辭了。
當同學都走了,喬雲峰才坐在兒子身邊,用手緊緊的握住了喬書培的手。
“下學期,我們搬到台中或高雄去。
”喬雲峰說。
喬書培一震,立即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父親好憂郁好憂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情。
他掙紮著說: “爸……”“不要說話!”喬雲峰憂愁的命令著。
“我本來想,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快十年了,我幾乎愛上了這個小城。
但是,唉!”他歎了口長氣。
“十年前,我為你母親而隱蔽了自己,十年後,似乎又該為了你,放棄這小城!” 他在枕上搖頭,拚命的搖頭,困難的說: “不要,爸爸。
不要!” “不要?”喬雲峰問。
“不要!”“你要留在這小城裡?為了我?還是為了殷采芹?” 他苦惱的把頭轉向一邊。
“為了這小城,”他呻吟著,口齒不清的說:“我也愛它,它像是我的家鄉,我是在這兒長大的,不能讓殷家把我們從這兒趕走。
”喬雲峰皺了皺眉。
“由衷之言嗎?”他沉吟的問。
“我很懷疑。
我不信任你,書培。
你留在這兒,恐怕還是為了殷采芹。
不過,你說動了我,好吧,讓我仔細的考慮考慮這件事。
” 喬書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這一星期裡,父親絕口不提殷家,也不提遷居到其他城市的事。
喬書培也不敢多問,一星期後,他重新回到學校裡。
到了學校,他才知道殷振揚被開除了。
而殷采芹呢?自從打架出事那天之後,她就沒有到學校來上過課。
這使喬書培大大不安,大大震驚了。
雅麗找到了他,遞給了他一封信,安慰的說了句:“看了,你就懂了。
”他打開信封,抽出信箋,那封信簡短而扼要,顯然寫得很倉促。
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卻充滿了愴惻與無奈:
哥哥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你爸爸撤銷了傷害告訴,條件是保障你以後的安全和送走我,我想,與其你轉學不如我轉學,所以,我走了。
日子長得很,是不是?書培,我們都還好小好小,小得沒有力量改變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但是,有一天我們也會長大,是不是? 我會在蘇澳寫信給你,寄到雅麗家轉交,你呢?你不能寫信給我,教會學校很嚴,我又受到特別監視。
不過,這兒也有海灘,也有漁港,我會天天在海邊去聽海鳥的叫聲:‘寄寄寄,去去去!’我要練習把那聲音聽熟。
總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到白屋的。
我回來的時候,希望那海鳥會在我窗子底下叫。
會嗎?書培? 臨行不能看你,隻能草草寫兩個字,珍重!書培!珍重! 采芹” 他握緊了信箋,一語不發。
當天黃昏,他又漫步在沙灘上,望著那大海,望著那飛翔的海鳥。
他傾聽著海鳥的鳴叫聲“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風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見了白屋。
靠在一棵樹上,他看著白屋,那二層樓的第三個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間。
他望著那垂著窗紗、寂無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間!總有一天,她會回來,那窗子將有燈有光有人影……那時候,他得學會海鳥的叫聲。
他奔回到沙灘上,海浪起伏著,海風呼嘯著,海鳥飛翔著……他望著那海鳥,一隻又一隻,張著那白色的翅膀,有韻律的、美妙的掠水而過,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鳥變成了個小女孩兒,穿著一身銀白色的羽紗衣裳,輕盈,柔軟的旋轉、擺動,舞在那大禮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塊岩石,仰首向天,他驟然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嘯!他心中在吶喊著;長大!長大!長大!從沒有一個時刻,他那樣渴望長大!是的,日子總會過去,他總會長大。
但是,他卻再也沒料到,和殷采芹這一別,卻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見面時,他真的是個大人了。
已經考上大學了。
而整個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