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學校開始放春假,喬書培又回到了海邊。
這就是我們故事一開始,在那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為何會坐在防風林裡,反複在沙上寫著“殷采芹”的原因了。
殷采芹,殷采芹,左一個殷采芹,右一個殷采芹,無數無數的殷采芹……這樹林,這沙灘,這海洋,這岩石,這風,這雲,這海浪,這白屋……處處處處,都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點點滴滴,絲絲縷縷,舊時往日,我欲重尋!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海邊追悼著過去,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坐到太陽沉落。
那個三月的末梢,喬書培終于了解了一件事;人,永遠不可能挽住春天,留住海浪。
過去的是過去了,再也追不回來了。
殷采芹不論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與他喬書培都不會有關系了。
當暮色在林中慢慢籠罩下來,當太陽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終于拿起一枝木麻黃的葉子,像掃帚般橫掃掉地上那無數無數的“殷采芹”。
站起身來,他對著海洋深吸了口氣。
腦子裡掠過了李義山的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
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這樣的。
古往今來,感情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故事,讓你甜,讓你苦,讓你酸酸楚楚,永無了時。
摔摔頭。
“你是個好灑脫好灑脫的男孩子,每次遇到煩惱時,你總是摔摔頭,就把它摔掉了。
現在,是你摔摔頭的時候了。
”他苦澀的想著,苦澀的笑了,苦澀的摔摔頭。
人呵,你身上永遠背負著那麼多的責任,你有個孤獨寂寞的老父,你有個正待開發的未來……你不能把自己永遠埋葬在回憶裡!聽吧,海鳥在唱歌呢!“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去去去!去去去!莫遲疑!”
于是,喬書培再摔了摔頭,在那個三月的末梢,他試圖甩掉他的過去。
踏著落日的餘暉,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裡。
家,一如往日,簡單,清苦,卻充滿了書香。
父親有顏回精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喬雲峰用寵愛的眼光望著兒子,不管怎樣,他這一生雖然談不上一點點成就,他畢竟帶大了這個兒子!這個茁壯的、漂亮的、優秀的、卓越的兒子!人,一旦進入老年,對下一輩的寵愛,居然會如此強烈!強烈得近乎依賴了。
“去拜訪了你的老朋友嗎?”喬雲峰問。
他深思了一下。
“是的。
”他微喟著說。
“大家的變化都很多嗎?”
“不。
”他遲疑的。
“我的變化比較多。
”
喬雲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這是個簡單的、單純的、甯靜的小海港,大家永遠過著守舊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對個台北的大學生來說,“距離”會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
“你在大學裡……”他忍耐不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從他一回家,他就想問的問題:“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喬書培擡起眼睛,讀出了父親眼底的期待和關懷。
“有個中文系的女同學,”他靜靜的說,帶著種深思的表情。
“大家還很談得來,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
”
“哦?”喬雲峰更關心了。
“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蘇,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顏色的青。
也是大學一年級。
”“蘇燕青,”喬雲峰微笑起來。
“滿好聽的名字。
她家住台北嗎?”“是的,她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輔大教中國文學,她母親也是學教育的,在教中學。
”
“哦,”喬雲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滿在每條皺紋裡。
“你見過她父母?”他不經心似的問。
“去她家吃過幾次飯。
”他也不經心似的答。
“他們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對我比較照顧一些。
”他擡起眼睛,注視著父親。
“你知道學教育的人,他們把所有年輕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樣。
”喬雲峰笑了。
“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他們對你并沒有另眼相看?”他笑著問。
“我沒有什麼意思,”喬書培也笑著,心底,有層迷惘的隱痛在擴大,那隱痛像一張大網,把他整個罩在裡面。
“我們隻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隻是同學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