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起頭來注視我,我們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勢已成過去,而在我們的互相注視中,一種奇異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們,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覺得我們彼此已經諒解了。
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誼的滋生,我胸中發脹而情緒激動了。
爾豪,和我有同樣的眼睛,有同一的父親,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統!爾豪,在我現在這樣面對他的時候,我确确實實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
他轉開身子,低喟了一聲:“賣掉也好,以後不會有人來住了,一幢大而無當的房子,裝滿了仇恨、污穢和穩私!”
我默然。
片刻之後,他掉轉頭,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爾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醫院裡。
”
他站住了,回頭望著我,痛楚又升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皺皺眉,搖了搖頭:“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媽媽,他會要她的命。
我傷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這比什麼都讓他難堪。
我無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會原諒我。
”
我知道這是實情。
爾豪望著窗外,又歎息了一聲。
“半年內,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權做你願意做的一切,命運是自己造成的,怪不著你!如萍——她是個無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會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這句話是何書桓也說過的,我心中隱痛,閉口不言。
爾豪也沉默著,好一會兒,他輕輕說了句:
“爸爸是個英雄,這世界對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
這話增加了我對爾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兒子,不是雪姨的,他愛爸爸。
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
停了一下,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一個同學家裡。
我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後,可以自己繳學費了。
也該學著獨立了。
”
“你——”我猶豫了一下:“最好給我留一個地址,這樣,房子賣了之後,我可以送一半的錢到你那裡去。
再者,夢萍那兒也應該去看看,我想雪姨不會去看她的。
她那兒的醫藥費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現在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隻有等房子賣了再說!”他點了點頭,寫了一個地址給我。
然後,他到他的房裡,收拾了一批衣物和書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夢萍的東西給他,說:“夢萍出院之後,恐怕隻好住到你那裡去。
”
挾著東西,提著箱子,他向門口走,走到門口,他說:
“你收拾東西的時候,最好把大門關上,剛才我來的時候,大門是虛掩著的。
”
我點了點頭,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
“書桓怎樣?”“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我強掩著痛楚說。
“為什麼?”“如萍。
”我輕輕的說。
他望望我,沒有說話,然後,他擡頭看了看天,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關上房門,把背靠在門上,對著滿園花香樹影,一陣凄涼的感覺襲上心頭,我鼻中酸楚而淚眼盈盈了。
整理東西的工作整整持續了三天,總算就緒了,一部分東西,像落地電唱收音機等就都以賤價賣給了電料行。
第四天,我把箱子運往了我那狹窄的家中,鎖上了那兩扇紅漆大門,取下了“陸寓”的金色牌子,貼上一張“吉屋廉售”的紅紙條,紙條上標明了接洽處。
站在門口,我對著這兩扇紅門,悵然佇立,心底迷惘而空洞。
一個家,這麼快就四分五裂了,這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又如何發生的呢?是由于我嗎?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來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
在醫院裡,他脾氣暴躁易怒,所有的護士醫生都被他罵遍了,連同房的病人都討厭他。
他的麻痹從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現在已經完全癱瘓了。
于是,他隻能動嘴,日日責罵醫生是“廢物”,是“混蟲”!
房子終于以十萬元的代價脫了手。
事實上,這房子起碼可以賣二十萬,因為我急需錢,沒有時間講價錢,而買主知道這房子發生過血案,拚命殺價,我是能早一日脫手就好一日,隻得勉勉強強的賣了。
我遵守前言,送了五萬元到爾豪那裡去,爾豪住在他一個朋友家中,一棟破破爛爛的違章建築裡,他正在幫忙起火,帶著滿手的煤煙出來,我把錢交給他,他沒有推托,立即接受了。
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錢。
他告訴我,去看過了夢萍,夢萍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他沒錢結算醫藥費,現在有了這筆錢,正好接夢萍出來。
我看著那矮小狹窄而簡陋的住宅,夢萍,出院後的她,將接受怎樣的一份生活?這天,我提著媽媽給爸爸煮的湯到醫院去看爸爸,他顯得更加痿頓了。
我把湯喂給他吃,因為他不能吃肉食,這隻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湯。
吃完之後,他很沉默,好多天聽不到他發脾氣罵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覺加重了。
好半天,我才聽到他叫我:“依萍!”“嗯?”我應了一聲。
“坐過來一點。
”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緊緊的盯著我看,看了許久許久,使我不安。
然後他說:“依萍,我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你,隻有新生南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