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飲,常由這裡當差,掌勺的宮女,手藝極高,所以麗太妃宮中的飲馔精潔是有名的。
這天為了巴結雙喜,小廚房裡特别做了幾樣好菜,小鍋烹制,一離火就上桌,光是這一點,就是禦膳房貌合神離,虛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雙喜以作客的身分,擺脫拘束,放量吃了一頓好的。
吃得太飽,須飲加姜熬濃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沉默得太久的麗太妃,難得有此心境比較開朗的一天和可以談得來的一個伴侶,所以聽說雙喜要走,頓覺黯然,怯生生地隻把一雙仿佛充滿了離緒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雙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覺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橫說:“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兒不回去也不要緊。
跟太後去回一聲就是了!”
這一說,麗太妃愁眉頓解,立刻叫了一個太監到煙波緻爽殿去奏禀,說雙喜奉懿旨陪伴麗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宮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鋪,麗太妃不肯委屈雙喜,要讓她一床睡。
這張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經睡過,雙喜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張藤榻來,鋪好被褥,關上房門,麗太妃和雙喜都卸了妝,卻還不肯上床,坐着閑談。
一燈熒然,兩心相照,麗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無限幽恨。
雙喜無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從雙喜那裡得到什麼安慰,能有一個人以同情的态度傾聽她細訴,在她便覺得是很難得的了。
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勢利的地方,莫如深宮,承恩得寵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把她捧得如鳳凰似地,一旦色衰寵歇,所見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臉,除非有權勢,而權勢如今在“西邊”手裡,倘非太後調護,隻怕命運還要悲慘。
“唉!”神色凄黯的雙喜歎口氣,“說來說去,大行皇帝不是這麼早歸天就好了!”
“這就是那兩句詩了:‘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一提到此,正好觸及雙喜的疑團,随即問道:“麗太妃,你不是要給我講一講那兩首詩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老念老念的,連鹦鹉都聽會了!”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隻覺得念念那幾首詩,心裡就好過些。
”麗太妃又說,“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講,我就講不上來了。
”
“說個大概的意思吧!”
麗太妃想了想答道:“這一共是六首詩,題目叫做《古意》,是咱們大清朝剛進關的時候,江南一個姓吳的才子作的。
大行皇帝跟我說,這六首詩,大概是指順治爺的一個廢了的皇後,怕犯忌諱,故意安上那麼一個題目。
”
“詩裡可說的什麼呀?”
“那還有什麼?無非紅顔薄命四個字。
”
談到這裡,雙喜始終還未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麗太妃愛念這幾首詩的原因,卻是明白了,必是這些詩中的意思,恰與她心裡的感觸相同,正好借它來訴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個廢了的皇後,這是個得寵的妃子,何能說得到一處?雙喜真個越弄越糊塗,想一想好象有一點相同,便即問道:“順治爺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樣,也是年輕輕的就駕崩了?”
“是啊!”
“多可惜!”雙喜忽有感慨,“當皇上都是天生來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幾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
“就是這話羅!所以,”麗太妃忽然問道:“雙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
“那還得幾年。
不過,也說不定。
”
“麗太妃,”雙喜忍不住搶着追問,“你說的倒是什麼呀?”
“我是說,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宮?”麗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懇切地說:“太後寵你,又是位最能體恤人的,一定不會耽誤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宮,多半還會替你‘指婚’,那時你可拿定了主意,千萬别貪圖富貴人家,甯願清寒一點兒,頂頂要緊的,得揀個年紀輕,無病無痛的,一夫一妻,白頭到老,比什麼都強。
”
雙喜知道這是麗太妃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便也顧不得害羞,微紅着臉,十分感謝地說:“麗太妃,你給我這幾句話,可真比金子還貴重!太後倒是問過我,說是願意揀個什麼樣的人家?”
“你怎麼說呢?”
雙喜低着頭答道:“我不肯說,太後逼着非說不可,我就說,一個包衣人家的女兒,還能揀嗎?太後說:包衣又怎麼樣?包衣當大官兒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應沒有。
太後又說,你要是覺得包衣身分低,我給你指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裡頭,年輕沒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願意,我給你挑一個。
隻要肯上進,還結個十年八年,放出去當‘将軍’,那就跟督撫并起并坐了。
如果你貪圖眼前舒服,我在内務府裡替你找,再派上一兩樁好差使,那也行。
你自己說吧!”
“你又怎麼說呢?”
雙喜擡起頭來,反問一句:“你想呢?”
雙喜也是争強好勝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三等侍衛,将來說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麗太妃想了想,這樣勸她:“‘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我不能說你的打算不對。
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親事總要相配。
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裡拴着個疙瘩,遲早會出毛病。
把夫婦之情弄擰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人。
”
雙喜很細心地琢磨着她的話,頗有領悟。
說覺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衆的寒士,心裡千萬個不情願,一見了那口子,先就生氣,這當然是怨偶。
但說覺得自己高攀了,心裡也會拴個疙瘩,這話,他人就見不到了。
細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個“上三旗”的名門之後,時時刻刻記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憑太後指婚,拿鴨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說,心裡抱屈,這一來,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什麼似的,那還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過?
“嗳!”雙喜以一種慶幸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說道:“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算是想明白了。
”
這樣的神态和語言,對麗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勵,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着,對别人還有點兒用處。
于是笑着問道:
“你怎麼想明白了?說給我聽聽!”
雙喜的想法,實在很簡單,就是麗太妃所說的那一個“配”字,“匹配”才是“良緣”,要嫁一個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聰明能幹,但心地厚道,肯上進的人。
隻是這番想法,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說,隻紅着臉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
”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後的恩典。
”
這樣的表示,不難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麗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濃重的感慨,都說“不幸生在帝王家”卻不知嫁在帝王家,更為不幸。
兩人心裡都有許多事在想,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憧憬未來,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燭花輕聲一爆,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不早了!麗太妃請安置吧!”
麗太妃搖搖頭:“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還坐一會兒。
”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
”
“不!”麗太妃說,“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有時一坐就是整夜。
”
雙喜一驚,“一坐就是整夜,那怎麼行?”她又很鄭重地說:“麗太妃,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雙喜激動了:“你這樣子,讓太後傷心,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會替你傷心。
”
這話使她動容,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而且也無意去鬥“這一個人”,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一個人”暗暗稱快,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說,“我試一試,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
第二天一早,雙喜道謝辭去,回到煙波緻爽殿,把麗太妃感激東太後苦心回護,以及決心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的話,悄悄密陳。
有了這樣一個結果,東太後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
接着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東太後又與西太後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宮妃嫔,陸續啟程。
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命他分别通知内務府和各宮,各自準備。
這裡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大部分是各宮妃嫔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需要太後親裁,足足忙了兩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這是東太後在忙,西太後有意不問這些宮闱瑣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
這天内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折,具銜“山東道督察禦史”董元醇,原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看不了數行,瞿然動容,不由得念出聲來:
“竊以事貴從權,理宜守經。
何謂從權?現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所賴一切政務,皇太後宵肝思慮,斟酌盡善,此誠國家之福也!臣以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鹹知皇上聖躬雖幼,皇太後暫時權理朝政,左右不能幹預,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術。
俟數年後,皇上能親裁庶務,再躬理萬機,以天下養,不亦善乎?雖我朝向無太後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達變之舉,此所謂事貴從權也!”
念到這裡,西太後停下來想了一下,看這道奏折的措詞,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對太後垂簾的理由,說得還不夠透徹,且看他“理宜守經”說的是什麼?于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謂守經?自古帝王,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此千古不易之經也,現時贊襄政務,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臣以為更當于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俾各盡心籌劃,再求皇太後皇上裁斷施行,庶親賢并用,既無專擅之患,亦無偏任之嫌。
至朝夕納誨,輔翼聖德,則當于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俾充師傅之任,逐日進講經典,以擴充聖聰,庶于古今治亂興衰之道,可以詳悉,而聖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謂理宜守經也!”
念完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隻覺得茫然不知所措。
上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道奏折的本意,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還是為恭王說話,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難以分明。
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折子,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交代處置辦法,如果是這樣做,又該如何交代?
她的心裡亂得很,好久才能靜下來,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覺得這件大事,無論如何,非先跟東太後商量不可。
等把這道奏折的内容講清楚了,東太後脫口說道:“這個折子,好象專為六爺說話似地。
”
這是旁觀者清!西太後心想,本來所陳的三件事之中,所謂“理宜守經”一說,“更于親王中簡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牽強。
但是,這一來倒卻好證明不是恭親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試探,有的是好筆墨,不會找到這麼個文字不痛不癢的人來出面。
于是她說:“算起來,六爺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
這個姓董的禦史,不會是六爺找出來的人,也許京裡已經有了風聲,這姓董的特意來這麼個折子。
”
“這姓董的是什麼人啊?”
“誰知道呢?”西太後又說:“火候還不到,夾生的端上桌來,可真難吃了!”
她是說,這垂簾之議,發之太早,反難處置。
東太後亦深以為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