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想說:“咱們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兒再看。
”
這個辦法,恰與西太後的打算相同。
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到京以後有消息來,同時要等待顧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勞,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到内奏事處領折,逐件核對的結果,前一天的奏折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檔”上寫着一個“留”字,表示“留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後會作此處置,因此等領折的章京回來,他先問了一句:“全領回來了?”
“‘千裡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還要說什麼,對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間屋裡,已經有了步履聲,咳嗽聲和吐痰的聲音,便不再開口,心裡在估量,等回明了領折的情形,會有怎樣的反應。
果然,對面立刻就派人來請了。
曹毓瑛到了那裡,請過了安,然後把領回來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時說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沒有發下來。
”
一聽他這話,杜翰第一個就勃然作色,“這怎麼行?”他大聲嚷道:“這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載垣也表示不滿:“全是這樣子,把折子留下,咱們還能辦事嗎?”
肅順則比較沉着,擺一擺手說:“慢慢兒商量!慢慢兒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們有許多話是不肯在他面前說的,所以退後兩步,請個安轉身離去。
剛回到自己屋裡,隻見杜翰走了出來,大聲喊道:“來人哪!”
于是有個蘇拉趕緊奔了過來,垂手喊一聲:“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處,跟他們說,昨兒送上去的折子,還少一件。
跟他們要回來。
”杜翰又加了兩個字:“快去!”
那蘇拉答應着,疾步而去,不久回來複命,說内奏事處已經到太後那裡去要了。
要到了立刻送來。
又過了不久,内奏事處的太監來回報:“董元醇的折子‘西邊’留着看!”
載垣冷笑一聲,沒有作聲。
其餘的幾個大老,因為肅順有“慢慢兒商量”的話,一時也不便表示意見。
當天照常處理政務,把董元醇的這個折子,暫時就擱下了。
在宮裡,東西兩太後卻又關起門來在密議。
内奏事處根據贊襄政務大臣的通知,去要那個折子,已頗惹得西太後不快,奏章“留中”,誠然不合常規,但畢竟是君上的一種特權,這個特權運用得妙,可以化戾氣為祥和,當然,特權隻好偶一為之。
象董元醇這個奏折,西太後在經過前一天晚上,燈下獨自思考的結果,原準備長此擱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來再說。
這“留中不發”,亦無任何結果,在軍機處的術語,叫做“淹了”,既為大水淹沒,誰也不必再去探問下落,同時誰也沒有責任,所以是不會有沖突發生的。
現在顧命八臣,不肯讓這個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後非處置不可了。
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見,準備公開表明,接納董元醇的建議,但處事一向平和的東太後,認為這樣的表示太強硬了,恐怕“做不通。
”
談到實際效果,西太後不能不認真考慮。
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還不到說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
這樣,不能不想一個迂回緩和的辦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絕妙的一計,喜孜孜地對東太後說道:“咱們來個‘花花轎子人擡人’!”
這是句南方的俗語,隻到過廣西的東太後不知意何所指?
便說:“你别跟我打啞謎了,有主意就幹脆說吧!”
“咱們一件一件商量。
先說給皇帝添派師傅……。
”
“那是應該的。
”東太後打斷她的話說,“這用不着商量,隻讓大家保薦能當師傅的人就是了。
”
“好!”西太後用長長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時又說:“這是一件,商量定了。
再說垂簾——那些人一張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來的,時世不同,該變就得變,怎麼個變法兒,咱們沒有主見,讓大家公議好了。
國有大政,下王公大臣會議,不也是‘祖宗家法’嗎?”
“這話不錯。
可有一件,‘他們’人多,七嘴八舌,鬥口鬥不過他們,這個辦法還是不管用。
”
“不要緊,我另外還有辦法。
”西太後很得意地說,“用人的權柄在上頭,‘簡派親王一二人’,幫着顧命大臣辦事,誰能說不行?咱們現在先讓他們寫旨,把簡派親王的名字空着,回頭就填上六爺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爺。
這一來,會議的時候,六爺自然就會布置,預先安下人,不怕鬥不過他們。
”
東太後這才明白那句俗語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擡起來,再由恭王來擡兩宮。
這一個彼此援引的辦法,看起來比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傷和氣,東太後自然贊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見時,西太後把董元醇的折子發了下去,說了處理的辦法,吩咐:“寫旨來看!”
顧命八臣,相視失色。
載垣首先提出抗議:“啟奏太後,這個折子不該這麼辦。
”
剛說了這一句,西太後用極威嚴沉着的聲音,把他打斷:
“那麼,你們說,該怎麼辦?”
杜翰有一套話要說,便想越次陳奏,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肅順,就不作聲,讓他去說。
“奴才幾個下去商量定了,寫旨上來。
”
這是虛晃一槍,西太後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說,讓他們寫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還不遲,所以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們下去,照這個意思,商量好了,寫一個‘明發’來看。
”
這八大臣退出煙波緻爽殿時,一個個臉色鐵青,默然無語,但心裡有個相同的想法:這是恭王與西太後密議的結果。
有些人甚至認為西太後所指示的處置辦法,也是預先說好了的,因為他們不相信她會如此“内行”,所說的話,不但合于體制,而且恰中符節。
到了軍機直廬,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從蘇拉,一律驅得遠遠地。
等關上房門,端華第一個先嚷了起來:“如何?我說恭老六這一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着好心!果不其然。
這還是第一步,不給個下馬威,後面的花招兒還多着哪!”
“閑話少說。
”載垣憤憤地說了五個字:“寫‘明發’痛駁。
”
大家都無異議,接着便開門請軍機章京來寫旨。
這天的領班是新近從京裡調來的吳兆麟,當差很巴結,可是行情卻不大摸得清楚。
他把董元醇的“敬陳管見”一折拿了回來,跟他班上有數的幾個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願意辦這件燙手的案子,異口同聲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筆不可。
于是吳兆麟也就當仁不讓了。
他握着筆心裡在想,所謂“痛駁”,不過在道理上駁倒了事,措詞不妨婉轉,這也是多少年來尊重言官的傳統。
因此,簡簡單單地一揮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穩的套語。
寫完又找同事來斟酌,大家都說“很妥當”,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載垣才看了兩三行,雙眉就打了個結,等到看完,大搖其頭:“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與軍機章京的關系不同,趕緊為吳兆麟回護,“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來說,“有不妥的地方,改動一下子。
”
“甭看了!”載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遞了過去,用“麻翁”這個昵稱對焦祐瀛說:“麻翁,你來動手弄個稿子吧!痛駁!非痛駁不可。
”
吳兆麟一聽這話,讪讪地退了出去。
這一下,焦祐瀛想不動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個大緻的意思,便即下筆,連寫帶改,不過半個時辰,便已脫稿。
稿子仍舊由載垣先看。
因為是“明發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來源,沒有什麼看頭。
第二段一開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後垂簾聽政之體,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禦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宗舊制?”看到這裡,載垣擊節稱賞:“這才是大手筆,幾句話就擊中了要害!”說着他又把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肅順也稱贊:“立言得體。
”
聽得這話,焦祐瀛臉上飛金,笑容滿面地謙虛着:“那裡,那裡?王爺和中堂謬獎了。
”
“别客氣了!”端華提議:“幹脆讓麻翁自己念吧。
”
于是焦祐瀛從載垣手裡接過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間,扯開他那天津衛的大嗓門,朗朗誦念:
“且皇考特派怡親王載垣等贊襄政務,一切事件,應行降旨者,經該王大臣等繕拟進呈後,必經朕钤用圖章始行頒發,系屬中外鹹知。
其臣工章奏應行批答者,亦必拟進呈覽,再行發還。
該禦史奏請皇太後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
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來等待批評。
景壽本想說話,“禦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是兩宮受大行皇帝親手所賜,抹煞這個事實,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氣,也有傷忠厚。
隻是他向來口齒拙讷,未及開口,杜翰已大贊“得竅”,其餘的人,嘩然附和,景壽就再也無法啟齒了。
這時焦祐瀛又精神抖擻地“痛駁”另簡親王之議,他是這樣寫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載垣等八人,令其盡心輔弼,朕仰體聖心,自有深意,又何敢顯違祖訓,輕議增添?該王大臣等受皇考顧命,輔弼朕躬,如有蒙蔽專擅之弊,在廷諸臣,無難指實參奏,朕亦必重治其罪。
以上兩端關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議。
”
“不錯!這‘非臣下所得妄議’,前面也說得很透徹。
不過……。
”載垣說到這裡,環視諸人,作了個征詢意見的表情。
為了迎合載垣,杜翰很直率地說:“似乎還不夠一點兒!”
“對了。
”端華也說,“我聽着也象是少了一兩句話。
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
他的比方沒有想出來,肅順不耐煩了,手一揮,向焦祐瀛說道:“不必客氣,給加兩句訓斥的話!這姓董的,心眼兒太髒!”
“嗯,是!”焦祐瀛口裡答應着,臉上卻有躊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點他說:“來兩句誅心之論,再斷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
大家都如此說,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來提筆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兩句:“該禦史必欲于親王中另行簡派,是誠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這一添改,端華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壽默不作聲以外,其餘的亦都表示十分滿意。
最後還有一段,是關于“朝夕納誨”的,也一概嚴詞駁斥。
這一節,在原折就是個陪襯,無關宏旨,所以駁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後,載垣吩咐:“立刻繕具,馬上送進去。
”
為了求迅速,焦祐瀛親自到軍機章京辦事處所去料理。
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頁寫八行,“明發上谕”每頁寫六行,每行的字數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時候,可以算準字數,分别抄繕,等找齊并在一起,上下合攏,隻字不錯,這有個專門稱呼,叫做“伏地扣”。
焦祐瀛原是弄慣了這一套的,親自指揮之下,自然絲絲入扣。
須臾抄成,他跟吳兆麟兩人,一個看,一個讀,校對無誤,随即裝入黃匣,送到内奏事處,轉遞進宮。
西太後才看了幾行,臉色大變,再看下去,那雙捏着奏折的手,不斷發抖,及至看完,竟顧不得太後的儀制,霍地站起身來,帶翻了放在茶幾上的黃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結結閣閣一陣急響,直奔東暖閣。
把走廊上的宮女們吓壞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這時剛傳完膳,東太後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銜在嘴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