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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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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倒黴的是那個西席,自己褲帶上拴着的一個漢玉佩件,也當做悖人之物被沒收了。

     “這個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議,“這塊玉是三代的家傳!” 搜他的人是在内務府當差的,下五旗的傳統,看不起西席,稱之為“教書匠”,所以一聽他的話,勃然大怒:“去你媽的!教書匠做賊,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說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個筋鬥。

     “不準打人!”文祥沉聲說着,又看到一個差役借搜檢的機會,調戲婢女,便又大喝:“不準輕薄!” 就這樣不準這個、不準那個,文祥替大家立下了嚴格的執行規矩。

    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檢完畢,都驅入空屋,除卻大廚房的廚子,可以照常當差,以及兩三名帳房,必須随同辦事以外,其餘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暫時被軟禁了。

     “大家散開來,分頭辦事吧!” 一聲令下,全面行動。

    預先已編配了多少個班,每班少則三個人,多則五、六個人,職位最高的,充作臨時帶班,不動手,隻用眼,負稽察的責任,其餘的一半點數,一半記帳,抄家稱為“籍沒”,非立簿籍登錄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裡面帶一班,這一班抄肅順的書房,主要的就是檢查肅順個人的文件。

    一走進他那間寬敞而精緻的書房,最觸目的就是立在書桌旁邊的一座大保險箱。

    不用說,如果肅順有什麼機密文件,一定放在這裡面。

     這一下難題來了,保險箱不但要鑰匙,而且還要對西洋數字的暗碼,鑰匙當然是肅順自己帶在身邊,數字暗号,則更隻有他自己知道。

     “怎麼辦?”文祥看一看四周問道:“誰懂這個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無從作答,連最能幹的内務府的司官,也是一籌莫展。

     這時楊達已經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鄭王府,回來交差,一看這情形,他倒有主意:“總理通商衙門的王老爺,一定有辦法把它弄開。

    ” “對了,對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趕快去把王老爺請來。

    ” 王老爺是指總理通商衙門的一個章京,此人喝過洋墨水,又在上海多年,熟悉洋務,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請教他。

    但總理通商衙門在東城,一來一往,很要一會工夫,于是文祥先把肅順的書桌抽鬥打開,把裡面的奏稿、信劄取了出來,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爺來了,還帶了一個洋人來。

    見過了禮,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鑰匙左試右試,又把耳朵湊在數字号盤上,一面慢慢地轉,一面聚精會神地聽。

    那些抄家的官員書辦們,從未見過如此開鎖,一個個住了手,興味盎然地看着。

     那洋人繃緊了的臉,終于出現了喜色,接着就打開了沉重的箱門。

    文祥大喜,托王老爺向那洋人道謝,彼此客氣了一番,洋人仍舊由王老爺帶着走了。

     保險箱裡,果如文祥所預料的,沒有什麼太值錢的東西,卻有許多文件。

    大部分是别人寄給肅順的密劄,略略翻一翻,寫信的人,或用别号,或用隐名,或者就寫上“知名”,甚至根本沒有名字。

    不必看内容,光看這些,便知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在内。

     這是個極豐富的收獲,但看了一兩封,文祥覺得事态嚴重了。

     因為這些密劄,雖然具名不顯,措詞隐晦,而外人看來莫名其妙,但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确的解釋。

    首先從筆迹上,他可以認出發信的人,由發信的人的經曆,可以推想出那些隐語所指的是什麼?這樣因字識人,因人索事,細加尋繹,十解七八,而就在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證實了外面的流言,不是空穴來風。

     很早就有這樣的流言,說肅順陰蓄異志,這些流言自然荒誕不經的居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肅順的支持湘軍,說是在培植他個人的勢力,而禮賢下士,亦無非王莽當年。

    隻是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布,從沒有一個人敢去認真追究,更沒有一個人敢于承認,自己曾說過這些話,這些話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當肅順聖眷王隆的時候,誰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聽到過不少的這種流言,在他覺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肅順會做這種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個權臣,不會是個叛逆。

    文祥甚至也不相信會有人敢對肅順“勸進”,因為那不是愛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了。

     在那些信劄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書陳孚恩的信,頗有些暧昧不明的話,還有就是所謂“肅門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闿運、李壽蓉、嚴鹹、黃瀚仙、鄭彌之、鄧保之,這些人都算“名士”,書生積習猶在,評論人物,指斥時政,放言高論,不免偏激,也許本心無他,但如果追究陳孚恩那些暧昧不明的信,則此“六子”逞一時之快的意氣之言,自然也就要當做附逆的證據了。

    同時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别人的議論,則又成一番是非,輾轉株連,将興起難以收拾的大獄,在這外患初消,内亂未平的時候,是足以動搖國本的。

     這樣一想,文祥悚然心驚!一時也無法細看,先要把這些東西檢齊了要緊。

    于是在保險箱和書桌抽鬥裡,把所有的文件,還有兩本别人送錢給肅順,肅順送錢給别人的帳簿,包成一包,封緘嚴密,親自畫了花押,随身帶着,上轎先走,去見恭王商量處置的辦法。

     其時政變的消息已傳遍九城。

    消息的來源有三處,最明白不過的自然是内閣的明發上谕,但此時看得到的,隻有少數人,其次是劈柴胡同,衆目昭彰的抄家,還有就是密雲來客所談的肅順被拿問。

    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門外的大商号,以及茶坊酒肆,無不以此作為話題,在大發議論。

     那些議論中,大都對于新政府表示歡迎,這不僅由于恭王的威望使然,更因為軍機六大臣中,五位原來就在京城裡的,這一點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京城裡的人,覺得這五位軍機大臣是“洋鬼子打進來”時,與老百姓一起共患難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種親切的好感。

    他們尤替恭王慶幸,認為他以前受了許多委屈,鹹豐皇帝不該虧待同胞兄弟,天潢貴胄,不惜降尊纡貴與洋鬼子周旋,這些都被認作是恭王的委屈。

     當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肅順為然,特别是那些旗人以及與戶部、内務府有關系的商号,無不拍掌稱快。

     那些商号都是為了五宇字官錢号勾結戶部司官舞弊,為肅順雷厲風行一辦,吃了虧的。

    有了恩怨,說話就不公平了,把銀價大漲,錢票貶值,影響小民生計,都歸咎于肅順,當然,沒有一個人會知道肅順亟亟于定“祺祥”的年号,就是想早日把新錢鑄出來,收兌爛錢票,好平抑銀價、穩定物價。

    這一點連自負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銘都省會不到,更不用說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緊的還是利害關系。

    顧命八大臣都垮台了,倚他們為靠山的人,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都想打聽一下詳細内幕,好作趨避。

    但自知色彩太濃,不便抛頭露面,隻好躲在家裡幹着急。

     另外在肅順手裡吃過苦頭,被壓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無不喜動顔色,奔走相告,同時更要去打聽消息,聯絡感情,作為時來運轉,複起的開始。

     恭王和桂良府裡的門欄太高了,踏不進去,沈兆霖、文祥、寶鋆,也都是紅頂子,難得高攀,所以目标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曹毓瑛,一個是朱學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處理回銮期間被壓了下來的章奏诏令以外,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安撫在外的将帥。

    中樞政變,必然會影響前方的軍心,湘軍正當用命之際,死了一個坐鎮長江上遊,協和各方的胡林翼,已足以打擊士氣,再去了一個支持湘軍最力的肅順,說不定就會引起猜疑,激出變故。

    倘或如此,後果異常嚴重,即使在京城裡從顧命八臣手中,順順利利地接收了政權,這一次處心積慮所發動的政變,仍舊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曹毓瑛和朱學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因此,兩個人商量着,用恭王的名義,寫信分緻各地重要的督撫,除了說明肅順等人獲罪的由來以外,最主要的一點,是有力地暗示,保證他們所受到的支持,比過去隻會增加,不會減少。

    這些信的措詞甚難,過與不及,都非所宜。

    因而在軍機處一直忙到上燈時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門的賀客便迎了出來,紛紛向他道賀榮膺新命,入參樞機,然後把他簇擁了進來,廳中又還有一班人在等着,照樣再周轉一番,而門上來報,倒又有客來了。

     曹毓瑛一看這情形不妙,恭王那裡還有許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宮,那得有閑工夫來跟這些人應酬?因此,他就不脫袍褂,也不進上房,向他不離左右的一名心腹聽差,使了個眼色,便坐在廳上陪客。

     一番寒暄過後,有個曹毓瑛的同年,開口發問,他問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間傳言,說拿問‘三兇’谕旨,出于大筆,可有這話?” “三兇”之稱,曹毓瑛還是第一趟聽見,顧而言他地說: “‘三兇’?莫非指怡、鄭兩王和肅中堂?” 問話的人有些發窘,身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氣氣對載垣他們用官稱,不相幹的局外人,倒已經定了他們的罪,加以“三兇”的惡名了。

     這一下别的賓客也不敢胡亂開口了,隻泛泛地談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有一個人所問的,在曹毓瑛看來,極有關系,問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他還來不及回答,事實上亦很難回答,幸好他那心腹聽差替他安排的脫身之計發動了,門上高擎一張名片,到了廳上,單腿屈膝向他打了個扡,用很清楚的聲音通報:“恭王爺派人來說,請老爺馬上到王府去,有要緊事商量。

    ” 那些想來打聽消息或者套交情的賓客,隻得紛紛起身怏怏辭别。

    曹毓瑛原要到大翔鳳胡同鑒園,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車,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與文祥已經談了一會了,看見曹毓瑛到,劈頭就說:“你來得正好。

    有個難題,你來出個主意,這一包東西怎麼辦?”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許多書劄,拈起一封,略一審視,便知是從肅順家取來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麼關礙之語?”他問。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 看到恭王的臉色沉重,文祥的臉色嚴肅,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靜地說:“以不看為妙!” “着!”恭王突然擊案一呼,把文祥與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他卻又看着曹毓瑛問:“琢如,你不願看這些信,為的什麼?為的不生煩惱是非,是嗎?” 曹毓瑛微笑着點點頭:“王爺明鑒!”他說:“倘或關連着什麼同年知好,我既不便為他們求情,又不能視作無事。

    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了。

    ” “好個‘眼不見,心不煩’!”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運氣好。

    ” 這就可見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為難。

    曹毓瑛心想,這些信中,不知牽連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場陰德。

    但這話不便貿然出口,眼前隻有先把它壓下來再說。

     他剛有此一念,恭王卻已見諸行動了,他親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細看。

    ”他說,“琢如的辦法最好,不聞不問。

    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聞兩宮,當衆銷毀,好讓大家安心。

    ” “好極了,好極了!”文祥脫口大贊,如釋重負,“王爺這樣子處置,是國家之福。

    ” “唯有這樣,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維持住。

    你們兩位有機會不妨告訴大家,不必驚惶。

    不過……,”恭王沉吟了一會又說:“有幾個人非辦不可!” “名為‘肅黨’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形迹不著,不妨從寬。

    ”文祥這樣相勸。

     “當然。

    ”恭王說道:“我想辦兩個人,一個是陳孚恩,一個是黃宗漢。

    ” 要辦陳孚恩,曹毓瑛不覺得奇怪,陳孚恩是有名的能員,但也有名的狡猾。

    至于黃宗漢,曆任封疆,毀譽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頗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雖有疑團,口頭卻無表示。

    文祥一向主張寬厚,曹毓瑛則是今非昔比,以前當軍機章京,不過幕後的謀士,設謀不妨知無不言,态度立場亦比較單純,善為人謀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雖然銜頭是“軍機上學習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國柄的軍機大臣,要學“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度。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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