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一樣,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關。
多隆阿終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預定的期限,領兵到了。
這是一支好軍隊,因為多隆阿軍令嚴肅而馭下有恩,所以連營十餘裡,阛阓不驚。
在潼關,他除了會見熙麟以外,還特地找了個人來會面——駐紮黃河對岸,山西境内,自風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統德興阿。
德興阿跟多隆阿一樣,都是黑龍江出身,都不識漢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
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興阿僅得一勇字,他以善騎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揚州一帶頗有戰功,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長兄翁同書為他幫辦軍務,及至翁同書調任安徽巡撫,左右無人,軍勢不振,于是連戰皆北,被革了職。
不久,賞給六品頂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員的副都統職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個勝保。
勝保看不起德興阿,德興阿也看不起他。
他雖沒有象另一個副都統那樣被打軍棍,但為勝保攆出陝西,西安的副都統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難堪的事,所以他對勝保早存着報複之心。
德興阿與多隆阿是舊交,一見面照滿洲的風俗“抱見禮”。
德興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阿的腰,興奮得近乎激動了,“大哥,”他說,“你可來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經晚了。
”多隆阿撫着他的背問:“你那兒怎麼樣?”
“瞎!真正是一言難盡。
”
兩人執着手就在檐前談話。
德興阿賦性粗魯,口沫橫飛地大罵勝保,多隆阿靜靜地聽着,等聽完了,不動聲色地說道:“勝克齋是立過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給面子,你也忍着一點兒吧!”
一聽這話,德興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卻做個肅容的姿勢,旋即揚着頭走了進去。
“大哥!”德興阿跟到“簽押房”裡,不勝詫異地追問:
“怎麼着,你不是來拿勝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還是不改。
這兒是他們替我預備的‘公館’,難保其中沒有勝克齋的人在偷聽,你這麼一嚷嚷,叫我能說什麼?”
“是!”德興阿接受了他的責備,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諸葛一生唯謹慎’。
”
這兩個人熟“聽”《三國演義》。
清朝未入關前,太宗以《三國演義》為兵法,命精通滿漢文的達海和範文程,把這部書譯成滿文,頒行諸将。
多隆阿和德興阿在軍營中,每遇閑暇,總請文案來講《三國演義》,作為消遣,因此,用諸葛亮的典故來恭維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個莽張飛,可要請教‘軍師’,我這西安右翼副都統,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顧而言他地說:“同州、朝邑的情形怎麼樣?”
提到這一點,兩人的表情都顯得很嚴肅了。
多隆阿與軍機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為當務之急,多隆阿卻以入陝平亂視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問匪情。
而德興阿防守河東,主要的責任也就在防備回匪渡河,竄擾山西,現在多隆阿問到這方面,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深沉的多隆阿,極注意地聽着,偶爾在緊要關鍵上插問一兩句話。
等了解了全部情況,他作了一個決定,下令總兵陶茂林,率隊出擊。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兩員大将,雷正绾在幫辦勝保的軍務,負責解西路鳳翔之圍,但以勝保的驕橫乖張,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無功。
陶茂林的運氣比他好,跟着多隆阿從豫西一路打過來,又立下了許多戰功,此時雖然安營剛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決勝,素來神速,因而奉令毫無難色。
率領來自吉林的所謂“烏拉馬隊”,自渭南渡河,經故市北上,迂道南擊,成了“拊敵之背”。
包圍同州的回匪,一直隻注意着南面、東面拒河而守的官軍,不防北面受敵,在馬隊洋槍的沖殺之下,一戰而潰,同州就此解圍了。
多隆阿這一仗,既為了先聲奪人,樹立威名,也為了讓勝保知道,以為他隻不過入陝助剿回匪,别無他意。
等同州解圍,他從漁關率全軍進駐,掃蕩匪巢,又打了兩個勝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軍機處卻急壞了,因為預計他一到潼關,就會依計行事,所以拿問勝保的上谕,已交内閣明發,至多半個月的工夫,就會通國皆知。
勝保本人不怕他插翅飛上天去,隻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兩千人是官軍,并且原為多隆阿所屬,可保無虞,此外都是“降衆”,平時的軍紀就極壞,一旦樹倒猢猴散,若與回匪合流,則是亂上加亂,而流竄所經,奸淫擄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
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壞在多隆阿手裡,所以恭王又氣又急,傳旨嚴行申饬,同時用六百裡加緊的密谕,命令駐紮蒲州,與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撫英桂,“迅速據實具奏。
”
英桂原來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進,萬一生變,勝保部下嘩潰流竄,山西首當其沖。
隻是此時仰望多隆阿如長城,怕催得緊了他會不高興,現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報多隆阿進駐同州,與回匪接仗三次,均獲全勝,一面派德興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機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興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給多隆阿,“你再不走,隻怕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
“已經不好看了!”多隆阿也從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遞給德興阿。
“這上面說的是什麼?”
“你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興阿交來的上谕問道:
“又說的是什麼?”
彼此瞠目相視,哈哈大笑。
兩個人都不識漢文,而用清語寫廷寄的規矩,早已廢止,所以有旨意必須請文案來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說我‘于此等要緊之事,豈可任意遷延?’又說我‘不知緩急’,勝保何日拿問,如何查抄,軍務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準再涉遷延,緻幹重咎!’你看,厲害不厲害?”
“這也怪不得上面。
勝保怕已經得到消息了!”
“那怎麼會?折差驿遞,都讓我在潼關截住了,他從那兒去得消息?”
德興阿恍然大悟,從京師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經山西入潼關,這一道關口過不去,那麼這個月十四和十七所發的,拿問勝保及宣布勝保罪狀的兩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
不過……,”德興阿說,“勝保在朝裡也有耳目,截住了驿遞,難保沒有别的路子通消息。
”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翹着大拇指誇贊德興阿,“老三,你這個莽張飛,真還粗中有細啊!好,事不宜遲,我今天就走。
”
十一月底的天氣,顧不得霜濃馬滑,多隆阿抽調了兩千人,連夜拔營西進,同時派了一名材官,專程趕到鳳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會齊,聽候差遣。
那勝保對于京中的布置,一無所聞,日日置酒高會,酒到酣時,大罵軍機處辦事颟顸,請糧請兵的奏折,積壓不批。
當然,多隆阿兵到潼關,出擊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報告,但心裡越覺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勝概,擺出曹孟德橫槊賦詩的派頭。
此外當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親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間道西進,出山西的是轉道天津,催運向洋商訂購的鋼炮彈藥。
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雲漠漠,天黑得早,勝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幾個炭盆,點起明晃晃的巨燭,在滿室生春的西花廳,召集文案吃火鍋和燒羊肉。
剛剛開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敵情的一個把總,氣急敗壞地來報告消息,說是灞橋南岸,出現了十幾座營帳,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馬?
消息是報到勝保的一個貼身材官那裡。
他知道“大帥”的脾氣,若非緊急軍情,不準在他飲酒的時候去禀報,敗了他的清興,說不定就要人頭落地。
既然是在南岸紮營,必屬官軍無疑,無須驚惶。
過了一會又報來了,說那十幾座營帳是多隆阿的部下。
證實了是入關的援軍,越發放心。
等勝保的宴會将終,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邊說了兩句。
多隆阿的官銜是荊州将軍,在勝保看來不當一回事。
“他不是在同州嗎?進省來幹什麼?”他拈着兩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說:“莫非來聽節制?怎麼先忙着紮營,不來參谒?姑且看一看再說。
”
他的那些部屬跟他不一樣,個個心裡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無月,隻見暗沉沉一帶營壘,燈号錯落,刁鬥無聲,氣象嚴肅,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
于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密語,大家都在心裡打好了主意,一回營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