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視着他,大聲叱斥,“沒出息的東西。
”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辯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說:“奴才挨六爺的罵,不是一次了。
奴才不敢跟主子說,是怕主子生氣。
主子一定要奴才說,奴才再不能瞞着主子,實實在在,六爺也不是罵奴才。
”
“那,那是罵誰?難道罵我?”
“撲通”一聲,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這麼說。
”他說,“主子請想,六爺是什麼身分,奴才是什麼身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煩?俗語說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甯願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說,一說,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
”慈禧太後聽了這幾句話,氣得手足都涼了,“原來這樣!”
她說,“我那一點兒虧待了他?他處處跟我作對?”
“主子千萬别生氣。
”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該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
怎麼又惹主子生氣,我該死,我該死!”
“你起來!”慈禧太後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很冷靜地問道:“你倒說說,他到底說了我一些什麼?”
于是安德海斷斷續續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話,都改動了語氣,架弄在慈禧太後頭上,說恭王指責宮裡糜費,說慈禧太後,不顧大局,任用私人,又說兩宮太後當現成的皇太後還不知足,難怪當年肅順會表不滿。
他一面說,她一面冷笑。
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
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他府裡的“門包”有規定的行市,督撫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記得滾瓜爛熟,就象他曾經手似的。
“這我也聽說了。
”慈禧太後說,“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
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門包。
”
“有啊。
”安德海接口說道:“薛煥、劉蓉……。
”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大部分是蔡壽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後對恭王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優容恩禮,中外鹹知,一時變不得臉,現在有了蔡壽祺這個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話,觸動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說:“你可記着,不管什麼話,不準胡亂瞎說!”
“奴才不敢。
”
安德海退了出來,心裡有着無限的報複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這幾年也長了些閱曆,看得出這件大事,要辦起來也很棘手,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可也千萬大意不得。
蔡壽祺那裡最要當心,這交通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發制人,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翰林,不必費多大的勁。
那一來功敗垂成,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也真還不容易。
想到這裡,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好在奏折一“留中”,宮裡是怎麼個意思?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從這一刻起,他就象一隻小耗子樣,雙目灼灼地隻躲在暗處窺伺。
而恭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兩宮太後面前,侃侃而談,毫不遜讓。
“陝西巡撫劉蓉,‘甄别府、廳、州、縣人員,分别勸懲’一折,臣拟了獎懲的單子在這裡,請兩位太後過目。
”他把一張橫單,呈上禦案,一隻手還伸着,一隻等兩宮太後點一點頭,随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後便不肯如往日那樣“虛應故事”。
很自然地把橫單移到面前,看一看,數一數,陝西的地方官,革職的七名,“勒令休緻”的三名,降職的四名,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了職。
垂簾聽政三年半,她看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折,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卻還罕見,不由得便說了句:“太嚴厲了吧?”
“不嚴厲,”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辦得嚴,也還要公平才行。
”
“公平不公平,也難說得很。
”恭王站在禦案旁邊,半仰着臉,很随便地答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這種态度,慈禧太後平常也是見慣的,但這天特别覺得不順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了。
“話不是這麼說,也要看辦事的人,肯不肯細心考究。
象這個,”她指着單子說,“清澗縣知縣喬晉福,‘操守不潔,物議沸騰’,該當革職;這個候補知縣江震,用‘氣質乖張,不堪造就’八個字的考語,革了人家的職,就過分了。
看樣子,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劉蓉,便給人家按上‘氣質乖張’四個字,現在又摘了他的頂戴,你想想,這能叫人心服嗎?”
“跟聖母皇太後回話,”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撫,對他們,凡事也不能太認真,臣的意思,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
這話又不對了!劉蓉隻是甄别優劣,並未建議如何處分,怎說“照劉蓉所請辦理”?慈禧太後這樣在想。
如果當面點破他的矛盾,彼此都會下不了台,慈禧太後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轉臉向慈安太後低聲征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後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覺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處事不必過分嚴厲,更要公平。
但是,她雖對恭王心以為非,口中卻說不出什麼峻拒的話來,于是毫無表情地答道:“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
所有的軍機大臣,都聽出這是慈安太後從未有過的語氣——這是“姑予照準”的寬容,含着“下不為例”的警告。
當然,慈禧太後對“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罷傳膳,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慈禧太後知道慈安太後有午睡的習慣,便問了聲:“困了吧?”
“倒還好。
昨兒睡得早,今兒起得也晚,還不困。
”
“既這麼着,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說着,慈禧太後喊了聲:“來!”
把安德海喊了上來,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折,同時命令養心殿内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退出去,不準在廊上窗下逗留。
關防如此嚴密,慈安太後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猜想着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折有關。
倒是什麼機密大事,值得如此鄭重?
“姐姐!”慈禧太後憂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沒有想到,老六是那麼一個人!”
原來事關恭王,慈安太後心裡便是一跳,急忙問道:“怎麼啦?”
“咱們倆,全讓他給蒙在鼓裡了。
隻以為他年輕,愛耍骠勁兒,人是能幹的,又好面子,總不至于做那些貪贓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
嗨!咱們全想錯了。
”
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後的印象中,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不過禮數脫略,說話随便,那無非年紀輕,閱曆還不夠之故,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
因此,對于慈禧的話,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隻皺着眉發愣。
“就拿今天來說吧,”慈禧太後的聲音越發低沉,别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劉蓉所請辦理’,就是他把話說漏了,劉蓉想怎麼辦,誰革職,誰降調,早就私底下寫了信給他了。
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說穿了,就是劉蓉拟上來的。
”
“啊!”慈安太後覺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這麼幫劉蓉,是,是因為受了劉蓉的好處嗎?”
“那還用說麼?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折子就知道了。
”
等安德海把那個奏折取到,慈禧太後先命他回避,然後半念半講解地,讓慈安太後完全都明白了。
她平常也聽見過一些關于恭王的閑言閑語,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時搜索記憶,相互印證,似乎那些閑言閑語也不是完全造謠。
“這個折子雖沒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
蔡壽祺人挺耿直的,咱們得回護他一點兒。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