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連便捧了茶和蜜餞來,手有些發抖,臉有些蒼白,小李趕緊安慰她說:“你别怕!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你好好兒當差,别跟萬歲爺别别扭扭的。
”
桂連點點頭,一個人進了樂志軒。
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卻特意裝得不在乎似的,喝着茶,吃着蜜餞,問道:“你今年幾歲啊?”
她記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紀的,何以有此一問?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
“你的生日在那個月?”
“奴才是八月裡生的。
”
“比我小。
”皇帝又變得聰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個‘桂’字!”
桂連用極輕的聲音答了聲:“是。
”然後垂着眼皮,輕輕咬着嘴唇,那模樣既非深沉,亦非腼腆,倒象是她自己忽然有滿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說是着慌,因為他已感覺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須得說句話來挽救,但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就找不到适當的一句。
這樣越是冷場越着慌,到最後反是桂連開了口。
“萬歲爺可還有什麼吩咐?”她說:“沒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
這樣說話,根本不是奏對的措詞與語氣,但皇帝絲毫不以為忤,隻脫口阻止,“你别走!”
“是!”桂連答應着,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許可的動作,不想反倒給了皇帝一個話題,“我看看,”他說,“你那塊手絹兒。
”
桂連遲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别别扭扭”的告誡,隻好雙手把那塊手絹捧了過去。
手絹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聞一聞,但自己覺得這樣做有失尊嚴,隻能看一看。
雪白的杭紡,用黑絲線鎖了邊,角上繡一朵小小的紅花,用一片綠葉托着。
皇帝看過的繡件,無不是色彩繁複,繡得不留餘地的花樣,所以看到桂連的這方手絹,反覺得少許勝多許,清新悅目。
“這是誰繡的?”
“奴才自己繡的。
”
“繡得好!”皇帝又說,“給我也繡點兒什麼。
”
“請萬歲爺吩咐!”
皇帝一時想不出什麼,于是問她:“你看呢?”
“奴才給萬歲爺繡一對荷包。
”
“不好!”皇帝搖搖頭,“要别緻一點兒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着的。
”
“那麼,奴才給萬歲爺繡個書包。
”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繡一對枕頭。
就象你的這塊手絹兒似的,中間不要繡什麼,平平整整的,那樣子枕着才舒服。
你想想繡什麼花樣?”
“嗯。
”桂連微翹着嘴,一雙靈活的眼珠,不斷轉着,“自然得用明黃緞于。
繡兩條龍,用黑絲線繡,這麼沿着邊上繞過來,”她用雙手比劃着,“上面正中間,繡一顆紅絲線繡的火靈珠,這叫‘二龍搶珠’,萬歲爺看行不行?”
這個花樣不新鮮,但看她講得起勁,皇帝不忍掃她的興,便這樣答道:“好!繡一對‘二龍搶珠’,再繡一對什麼?不要用明黃的了,就白緞子好,花樣不要多。
”
這下把桂連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着說:“奴才不知道繡什麼好。
”
“那就慢慢兒想。
”皇帝記起書房中的光景,遇到背書或者考問什麼,越逼得緊越答不出來,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夠體會桂連心裡的着急,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一連兩個“不要緊”,使得桂連大為感動。
她聽宮女們談過皇帝的許多故事,說他喜怒無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鴨子上架”的花樣。
為了教小太監翻斤鬥,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斷了骨頭,現在看來,那些人的話怕靠不住。
不然就是小李的話不錯:“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單單對自己好呢?這樣想着,頓時臉上發熱,飛快地瞟了皇帝一眼。
就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梁、顴骨很高,白淨的臉皮上,淡紅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長得異常清秀,忍不住還想看一眼。
等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再瞟過去時,皇帝也心跳氣喘了,“桂連!”他沒話找話,“你一直住在杭州嗎?”
“是!”桂連答道,“奴才那兒也沒有去過,是第一回到京城。
”
“跟我一樣。
除了熱河、東陵、西陵,那兒也沒去過。
”皇帝又問:“西湖好玩兒不?”
“滿營就在西湖邊上,天天看,也不覺得什麼好。
”
“對了!天天看都看厭了。
外面沒見過的,不知道宮裡怎麼樣的了不得,照我看一點兒都不好!你看呢,宮裡好不好玩?”
“奴才怎麼能說不好?”
“是啊,你不能說不好。
”
就這樣,皇帝不自覺地總是附和着桂連說話,十分投機,他從不曾有過這樣好的談興,也從不曾談得這樣痛快過。
就從這一天起,長春宮中無不知道皇帝對桂連情有獨鐘,就隻瞞着慈安太後,這是玉子特别有過告誡的。
她告訴大家,少談論皇帝與桂連的事,同時要善待桂連,“聽我的話,将來有你們的好處!”她說,“不聽我的話,将來有你們懊悔的時候。
”
這話人人都懂,桂連将來一定會封為妃嫔,而且以她的模樣和性情來說,一定會得寵。
不巴望有什麼好處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禍尤。
日子一天一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後睡了午覺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麼。
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着宮女從前殿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裡該修,那裡的布置如何不合适。
走到樂志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着,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
“在幹什麼?”
“繡花。
”
“喔,”慈安太後頗為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後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一塊白緞,隻兩頭繡着花樣,一頭是一條天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彩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決非太後可用,這樣一想,桂連為誰在刺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後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是枕頭。
”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後心有不忍,不肯多說什麼,隻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着明顯的诘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為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後發覺了再來解釋,話就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