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是!”潘祖蔭趁機說道:“恭邸和軍機諸公,對爵帥都極推重。
”
“理當如此!”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
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但受人之托,不能不勉為其難,便很婉轉地說道:“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隻望内外相維,有為難之處,大家和衷共濟,從長計議。
不必率爾上聞。
”
吳人京語,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但他說得很慢,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立即答道:“隻要樞府協力,我亦無事不可商量,原就說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才好入奏。
’
不過,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轾偏愛,那就很難說了。
”
言外之意,潘祖蔭自然明白。
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調停将帥,心力交瘁,結果落得兩面不讨好,想想有些不平。
他雖是名士領袖,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有時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說道:“爵帥這話,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
諸公固然栉風沐雨,百戰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萦心,食不甘味,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處處要求其妥帖,其中況味,也夠受的。
”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
“不敢!”潘祖蔭拱拱手,話鋒一轉,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
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同治三年,湘陰的文廟,忽生靈芝,而這年郭嵩焘放廣東巡撫,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
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認為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焘道賀的信上表示,平洪楊的将帥,百戰艱難,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為郭、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
照公論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認,不過此時此地,不宜談論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于是話題談到京裡的那些名士,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說翁同和葬父回鄉,許彭壽早已病殁,高心夔潦倒不堪。
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憐念故人,問得特别仔細。
等興盡告辭,回到賢良寺,已有一名軍機章京,奉命送信,在那裡等着。
當面向左宗棠報告,兩宮太後及皇帝,定于八月十五召見,同時也賞了“朝馬”。
道謝過後,送客出了中門,材官接着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左宗棠看了一遍,決定隻應文祥之約,其餘的一律辭謝。
請的是晚飯,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裡,因為他知道這天的飯局,人數不會太多,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
他認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
“曾滌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
打西撚,李少荃有十萬之衆,數省饷源,我隻得五千人馬,協辦自然該歸他得。
”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接着又說:“陝、甘地瘠民貧,所以談西征,第一就要談籌饷。
我想先請教博翁,朝廷是怎麼個意思?”
“那得先請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饷,可曾計算過?”
“陝、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
”左宗棠屈指數道:“第一、地瘠民貧;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漢回雜處,互相仇殺,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馬甚少,種子、農具,兩皆缺乏,田地多荒廢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錢糧以外,還有厘金雜稅,可以彌補,陝西則每年厘金隻收十萬兩,甘肅連這戋戋之數亦沒有;第六、長毛、撚子投降,隻要給他盤纏,資遣回籍,各地自會安頓;陝甘亂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籌經費,幫他們自安生計。
”
等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問一句:“季翁,你還沒有談到軍饷?”
“這就要談到了。
”他又先把淮軍将領克扣軍饷的情形,罵了一通,然後說道:“陝甘缺糧,轉運亦難,糧價比他省貴好幾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細糧二斤,就要一錢銀子,如果照淮軍的辦法,每月關三兩銀子的饷,剛好喂飽肚子,而且隻能吃白飯。
”
“那當然得另有津貼。
季翁先說個總數,我們再籌劃。
”
“我仔細算過。
”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陝西每年缺饷一百五、六十萬兩;甘肅每年缺饷二百餘萬兩。
”
文祥吓一大跳:“每年缺饷三百五、六十萬兩?”“是啊!”左宗棠又說:“辦屯田,以及招撫亂民的費用還不在内。
”
“那是第二步的事。
”文祥想了想問道:“這筆巨數,自何所出?季翁總也籌劃過?”
“當然。
若無籌劃,何敢貿然當此大任?幸喜西撚已平,李少荃不必再視兩江為禁脔了。
以東南之财賦,贍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說罷哈哈大笑。
文祥這兩天正在看《晉史》,心想,世間真有桓溫、王猛這樣的人物!唯有耐心跟他細磨。
于是解釋大亂平後,各省善後事宜,極其繁重,辦洋務、造輪船,講求堅甲利兵,更非巨款不可。
最後答應,一定不會讓他空手而回,白來一趟,但“軍饷”的确數,要戶部仔細籌議了再說。
左宗棠當然也知道朝廷的難處,同時他也信任文祥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所以有此結果,已經相當滿意。
當天賓主盡歡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騎馬入宮,先在軍機處休息,等照例的軍機“見面”以後,第一起召見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親自帶班。
左宗棠還是初次進入内廷,九重禁闼,肅靜無嘩,一路上侍衛和太監都緊靠着牆邊走路,看見恭王,無不垂手請安,那份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别有懾人之處,把個從來見了什麼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裡七上八下,自覺肩背之間的肌肉,有些發緊發冷。
就這樣默想着觐見的儀注,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養心殿,太監打起門簾,由正殿進東暖閣,他眼中已看不見恭王,隻記得幕友所教的禮節,三步走過,雙膝一跪,口中奏稱:“臣左宗棠恭請聖安。
”然後免冠磕頭。
照規矩帽子先放在地上,而賞過雙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這一點左宗棠倒記得,但磕過頭起身跪近禦前時,卻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這時隻看到前面數步的一個墊子——這是優遇,也是提示,須跪在那裡奏對,左宗棠光着腦袋跪在墊子上。
“左宗棠,”第一個開口的是慈禧太後,“這幾年你辛苦了。
”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應該竭忠盡力。
”
“你是那一天動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從連鎮動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
“一路上可安靜啊?”
“大亂以後,民不聊生,眼前看起來倒還安靜,全靠疆臣實心辦事,整頓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會亂了。
”
“朝廷也是這麼想。
”慈禧太後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