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馬上把這個老小子找來。
等我問他。
”
明善是内務府世家,對于伺候帝王貴人,另有一套手法,最着重的是籠絡下人,窺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個侍衛來請時,他不慌不忙,先以酒食款待,然後探問恭王何事相召?
“寶中黨一到,談不到幾句話,王爺就發了挺大的脾氣。
吩咐馬上請明大人到府。
”
“喔!”明善問道:“可知道寶中堂說了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
雖未探聽明白,也可以想象得到。
明善不敢延擱,派人陪着那侍衛喝酒,自己也不坐轎,騎了一匹馬,帶着從人趕到大翔鳳胡同鑒園來見恭王。
“聽說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軍機上怎麼不知道啊?”
“六爺!”明善知道事已不諧,非常見機,極從容地笑道:
“我是替六爺跟寶中堂做擋箭牌。
”
這話令人覺得意外,而且難以索解,恭王便問:“怎麼回事?你說!”
“修各處宮門,是上頭的意思。
”明善把聲音放得極低,“我不能不裝一裝樣子,把工料的單子開上去,一看錢數不少,這事兒就打銷了。
倘或上頭跟六爺交代下來,那時候既不能頂回去,更不能不頂回去,不是讓六爺你老為難嗎?”
“總是你有理。
”寶鋆開玩笑地說,“照你的話,六爺還得見你一個情?”
明善跟寶鋆極熟,聽得這話便針鋒相對地答道:“戶部不也該見我一個情嗎?”
“那好!”寶鋆趁勢雙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說:“我正要拜托。
大婚典禮,戶部籌款,内務府花錢,務求量入為出,那就算幫了軍機上的大忙了。
”
“說實話,”明善收起笑容,擺出不勝頭痛的神情,“凡有慶典,有一部《大清會典》在那兒,按譜辦事,差不到那兒去。
現在有個小安子在裡頭胡亂出主意,事情就難辦了。
”
這一說,恭王和寶鋆都不開口。
安德海已經“成了氣候”,相當難制,“咱們先不提這個。
”寶鋆看着恭王問道,“大婚用款,該定個數目吧?”
這件事,軍機大臣已經談過好幾次,決定了數目,寶鋆說這話的用意,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裡有數,不敢放手亂花。
于是恭王報以一個領會的眼色,轉臉向明善伸了一個指頭:“這個數兒都很難!你瞧着辦吧。
将來花不夠,你自己在内務府想辦法。
”
一指之數,自然不會是一千萬兩,是一百萬兩。
這與内務府原來的期望,大不相同,内務府估計大婚費用,起碼會有三百萬兩,如今隻有三分之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
但表面上絲毫不露,滿口答應:“是,是!我那兒請六爺放心,不該花的,一個镚子也不行,該花的也還得看一看,能省就省,凡事将就得過去就成了。
”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後交代下來,内務府就無能為力了。
寶鋆想了想笑道:“這些地方就用得着倭艮峰了!”
這與倭仁何幹?明善困惑而恭王會意,但他不願在這時候多談,因而很快地把話扯了開去,談到選秀女的事。
這是一次特選,目的是要從八旗世族中選出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後,所以明善對這件大事,特别留心。
當時把初選的日期,備選的人數,那家的女兒如何,如數家珍似地都說了給恭王聽,其中特别提到蒙古狀元崇绮的女兒,觸發了恭王的興趣。
“我老早就聽說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個女孩子是大貴之相,念書一目十行。
可惜我沒有見過。
”
親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喪喜慶,很少親臨應酬,因此,恭王沒有機會見到崇绮的女兒。
但寶鋆跟崇绮家很熟。
崇绮的父親賽尚阿,貴極一時,在鹹豐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楊;兵敗獲罪以前,寶鋆是他家的常客。
同治四年會試,寶鋆奉派為總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門生,自然見過這個門生的愛女,這時便接着恭王的話說道:“說她一目十行,不免過甚其詞,不過崇文山對女兒的期許甚高,親自課讀,有狀元阿瑪做老師,或者可以成為才女。
”
“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算太美。
氣度卻是無人可及。
”
“那就有入選之望了。
”恭王點點頭,“不過,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
“可惜有一層不大合适,”明善接口,“已經十六歲了。
”這就是比皇帝長兩歲,“那有什麼關系?”恭王不以為然,“聖祖元後,孝誠皇後就比聖祖長一歲。
皇上年輕,倒是有位大一兩歲的皇後,才能輔助聖德。
”
“就不知道将來立後是誰作主?”寶鋆說道:“如果兩宮太後兩樣心思,皇上又是一樣心思,那到底聽誰的?”
“你們想呢?”恭王這樣反問。
自然是聽慈禧太後的。
恭王此問,盡在不言,這個話題也就談不下去了。
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寶鋆談到“用得着倭艮峰”那句話,為了掃一掃慈禧太後的興緻,壓一壓安德海和内務府的貪壑,恭王同意寶鋆的建議,由他以同年的關系,說動倭仁建言:大婚禮儀,宜從節儉。
這用不着費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過他因為反對設立同文館一案,開去一切差使,對實際政務,已很隔膜,所以隻向寶鋆細問了問内務府近年的開支,立即答應第二天就上奏折。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頭一次開筆作短論,公推齒德俱尊的倭仁出題,他也當仁不讓,正楷寫了四個字:“任賢圖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講明題意。
皇帝點點頭,打開《帝鑒圖說》,找到有關這個題目的那幾篇文章,把附在後面的論贊細看了看,東套兩句,西抄一段,湊起來想了又想,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門生天子在構思,師傅宰相也在構思。
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在想,這道奏折是給慈禧太後看的,不宜引叙經義,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須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寶鑒》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實鑒》上,漢文帝衣弋绨、卻千裡馬的故事,為了是諷勸太後,他又想到漢明帝馬後的節儉。
再叙兩段本朝的家法,這開宗明義的一個“帽子”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