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守住”兩字,意味着性命難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慮用人參了。
人參被認為是“藥中之王”,可以續命,用到這樣的藥,傳出消息去,會引起絕大的驚疑。
因此,連兩宮太後在内,都認為“風聲太大”,以緩用為宜。
而李德立亦從此開始,表示對皇帝的病症,實無把握。
至于韓九同則更有危切之言,當然,他隻能反複申言,痘毒深入肌裡,不易洩盡,無法說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王悄悄向恭王說,“我看得為皇上立後吧?”
為了宗社有托,此舉原是有必要的,恭王内心亦有同感,但此議決不可輕發,因為一則對皇帝而言,此是絕大的刺激,于病體不宜,再則是立何人為皇帝之後,大費考慮。
要立,當然是立宣宗的曾孫。
宣宗一支,“溥”字輩的隻有兩個人,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有兩個兒子,依家法隻能将他的第二子,出世才八個月的溥侃,嗣繼皇帝為子,但是載治卻又不是宣宗的嫡親長孫。
宣宗的長子叫奕緯,死于道光十一年,得年二十四歲。
他原封貝勒,谥隐志,文宗即位後,追贈他的這位大哥為郡王。
隐志郡王沒有兒子,宣宗不知怎麼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孫載治,嗣繼奕緯為子。
而載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孫,永璋無子,以成親王永瑆第二子綿懿為子,綿懿生奕紀,奕紀生載治,因此,如果以溥侃立為皇帝之後,則一旦“出大事”,皇位将轉入成親王一支。
鑒于明朝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為嘉靖皇帝,結果連孝宗都被改稱為“皇伯父”的故事,則以乾隆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之後嗣位,将來“追尊所生”,連仁宗的血祀,亦成疑問。
因而可以想象得到,兩宮太後和仁宗一支的子孫,如惠郡王奕祥等人,一定不會贊成。
“再看看吧,”恭王這樣答道,“得便先探探兩宮的口氣。
”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五哥,這件事忌諱挺多的,你還是擱在肚子裡的好。
”
于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
萬一皇帝崩逝,自然要為大行立後,看起來,遷就事實,還隻有載治的兒子可以中選。
那時的皇後便成了太後,依舊是垂簾聽政,而成了太皇太後的慈禧太後,未見得肯交出大權。
如果說,這位太皇太後,象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後、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後、明英宗的張太皇太後,以及本朝的孝莊太後那樣,慈愛而顧大體,則宮闱清煦,也還罷了,無奈慈禧太後與皇後已如水火,将來一定多事,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調停的嚴重争執。
說來說去,唯有盼皇帝不死!為此,恭王對皇帝的病勢,越發關心,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來問,所得到的答複,卻盡是些不着邊際的遊詞。
總結李德立的話,皇帝的病情,“五善”不見,“七惡”俱備,而最棘手的是,本源大虧,用濫補則恐陽亢,用涼攻又怕傷氣。
而真正的病根,無人敢說,隻是私底下有許多流言,甚至說是皇帝的精神已經恍惚,入于彌留之際了。
奇怪的是,在皇帝左右的太監,卻總是這樣對人說:“大有起色了!”“昨天的興緻挺好的,還坐起來說笑話呢!”聽了外面的流言,再聽這些話,越令人興起欲蓋彌彰之感。
因此,恭王便向兩宮太後面奏,應該讓軍機、禦前、近支親貴、弘德殿行走、南書房翰林經常入宮省視,庶幾安定人心。
兩宮太後雖接納了建議,但一時并未實行。
這是慈禧太後的主意,要挑皇帝精神較好的時候,再宣旨傳召。
這天軍機見面剛完太監來報,說皇帝醒了,于是慈禧太後傳旨:準軍機大臣、禦前大臣、内務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師傅和谙達,入養心殿東暖閣問安。
隻見皇帝靠在一名太監身上,果然精神甚好,十幾個人由惇王領頭,一一上前瞻視,腰間潰處看不見,隻見痘痂猶有一半未落。
“今兒幾時啦?”皇帝這樣問,聲音有些嘶啞。
“今兒十一月二十九。
”恭王回答。
“月大月小?”
“月大。
”
“後天就是臘月了。
”皇帝說,“臘月裡事多。
”
“臣等上承兩宮皇太後指示,諸事都有妥帖安排,不煩聖慮。
”恭王說道:“如今調養,以靜養體。
”
“靜不下來!”皇帝捏着拳,輕捶胸口,“隻覺得熱、口渴。
”
“心靜自然涼。
”慈禧太後說了這一句,向恭王看了一眼。
恭王默谕,跪安退出東暖閣。
因為未奉懿旨退出養心殿,所以仍舊在明間伺候。
不久,慈禧太後一個人走了來,站着問道:“皇帝流‘汁’太多,精神委頓,你們看,可有什麼好辦法?”說着,拿起手絹去撫眼睛。
翁同龢因為不滿李德立,有句話很久就想說了:“臣有愚見,聖躬違和,整一個月了,十八天之期已過,如今的證候是外證,宜另行擇醫為上。
”
“這話,我跟榮祿也說過。
”慈禧太後問道,“外面可有好大夫?”
“有一個叫祁仲的,今年八十九歲,治外證是一把好手。
”
榮祿磕頭答道:“臣請懿旨,是否傳來請脈?”
“八十九歲,見過的證候,可真不少了。
就傳來看吧!”
到了午間,祁仲被傳召到宮,由兩名蘇拉扶着下車,慢慢走到養心殿,看他須眉皤然,料想一定見多識廣,能夠着手回春,所以無不重視,靜靜等在殿外,聽候結果。
祁仲是由李德立陪着進東暖閣的,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始診視完畢,随即被召至西暖閣,兩宮太後要親自問話。
祁仲倒是說出來一個名堂,他說皇帝腰際的潰爛,名為“痘癰”,雖然易腫易潰,但也易斂易治。
大緻七日成膿,先出黃白色的稠膿,再出帶血的“桃花膿”,最後出淡黃水,這時腫塊漸消,痛楚亦減,就快好了。
慈安太後一聽這話,頓現喜色,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是說,皇上的這個痘癰不要緊?”
八十九歲的祁仲,腰腿尚健,眼睛也還明亮,就是雙耳重聽。
當時由榮祿大聲轉述了慈安太後的話,他才答道:“萬歲爺的痘癰,來勢雖兇,幸虧不是發在‘腎俞’穴上,在腎俞之下,還不要緊。
”
“喔,”慈安太後又問:“腎俞穴在那兒啊?”
榮祿連朝侍疾,每天都跟李德立談論皇帝的病情,什麼病,什麼方劑,頗懂得一些了,腎俞穴恰好聽李德立談過,此時因為祁仲失聰,轉述麻煩,便徑自代奏,指出俞穴在“脊中對臍,各開寸半”處,正是長腰子的地方,所以叫做腎俞。
這就明白了,如果是發在腎俞穴上,則腎亦有潰爛之虞,“總算不幸中大幸”,慈禧太後亦感欣慰,要言不煩地問:“那麼,該怎麼治呢?”
祁仲的答奏是,以培元固本為主,本源固則百病消,即是邪不敵正的道理。
這跟主張溫補的說法相同,慈禧太後便吩咐拿方子來看。
看方子上頭一味就是人參,慈禧太後便是一愣,但以慈安太後等着在聽,所以還是念了出來:
“人參二錢白術二錢茯苓二錢當歸二錢熟地三錢白芍二錢川芎錢半黃芪三錢肉桂八分炙甘草一錢。
”
等念完,慈禧太後失聲說道:“這不是‘十全大補湯’嗎?”
祁仲聽不見,沒有作聲,恭王答了聲:“是!”
就這一下,君臣上下,面面相觑。
最後仍是慈禧太後吩咐:“讓他先下去!等皇上大安了,再加恩吧。
”
“喳!”榮祿答應着,向值殿的太監努一努嘴,把祁仲攙扶了下去。
“溫補的藥都不能用,怎麼能用‘十全大補湯’?”慈禧太後異常失望地說,“我看這姓祁的,年紀太大喽!”
她是想罵一聲:“老悖晦!”隻是在廟堂之上,以太後之尊,不便出口。
其實,祁仲一點都不悖晦,他行醫七十年,外科之中,什麼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都見過,皇帝的“病根”,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聽人談起,及至臨床“望聞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