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外間的流言,不盡子虛。
如果是平常人家,說得一聲“另請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轎,在宮中卻不能。
他心裡想,這個病隻要沾上手,無功有過,這麼大年紀,吃力不讨好,壞了自己一世的名聲,何苦來哉?因此想了這麼一套說法,有意讓藥方存案,無功無過,全身而退。
反正到過深宮内院,瞻仰過太後皇上,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這樣的打算,卻害“薦賢”的榮祿,讨了個老大的沒趣,臨到頭來,還是奉了懿旨:“讓李德立仔仔細細地請脈。
”
仔細請脈的結果,卻又添了新的證候,雙頰和牙龈,忽然起了浮腫,仍是陽氣過旺所緻,同時又患洩瀉,一晝夜大解二十次之多,聽之可駭,而李德立卻欣然色喜,說是有此一瀉,餘毒可淨,确有把握了。
這話傳到深宮,無不奔走相告。
這天恰逢臘月初一,平時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齋侍膳,照例有戲,這天卻是由皇後妃嫔侍從,遍曆各宮的佛堂拈香。
第一處是在甯壽宮後殿之東,景福門内的梵華樓和佛日樓;第二處是在慈甯宮,這裡有好幾處佛堂,兩宮太後常來的頂禮的是,設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門東庑的那一所;此外還有三座,以雨華閣為主,在凝華門内,閣凡三層,上層供歡喜佛五尊、下層供西天番佛,這還是前明的遺迹,内有腦骨燈、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後看,近乎邪魔外道,平時絕迹不至,但這時候要百神呵護,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藥,她心甘情願地拈香磕頭,念念有詞地禱祝了許久。
一早開始,由東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樣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該是軍機“叫起”的時候,慈安太後一則有些累了,再則政務已近乎停頓,陪着并坐,也覺得無聊,便托詞“頭疼”,由皇後陪侍着,徑回自己的鐘粹宮。
這是她們婆媳難得單獨相處的一個機會。
平時侍膳,有慈禧太後在,行止言語,處處需要顧忌,雖然每天一早到鐘粹宮問安,亦是單獨見面,但慈安太後知道“西邊”刻刻偵伺,體恤皇後,不肯讓她多作逗留。
自從皇帝出天花以來,她積着無數的話想跟皇後細談,所以有此片刻,便脫略顧忌,不肯輕易放過了。
“有皇後在這兒侍候,你們散了去吧!”
這是慈安太後有意遣開左右,宮女們自然會意,紛紛離去,卻仍在走廊上守着,聽候招呼。
有兩個機警的,便走到宮外看守,用意是防備長春宮的人來窺探皇後的行動。
皇後在這一個月之中,無日不以淚洗面,但在慈禧太後面前,卻不敢有任何哀傷的表示。
此時當然不同,當慈安太後剛歎口氣,一聲“可怎麼好呢”還沒有說完,兩滴眼淚已滾滾而下。
想起這是忌諱,趕緊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卻已瞞不住慈安太後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後自己也淌了眼淚。
話雖如此,皇後不敢也不忍惹她傷心,強忍眼淚,拿自己的手絹送了過去,還強笑着說:“皇額娘别難過!太醫不是說,有把握了嗎?”
慈安太後不作聲,擦一擦眼睛,發了半天的愣,忽然說道:“你過來,我有句要緊話問你。
”
“是!”皇後答應着,躬身而聽。
慈安太後卻又不即開口,而臉上卻越變越難看,說不出是那種絕望、悲傷還是恐懼的神色。
最後,終于開口了,語聲低沉而空曠,令人聽來覺得極其陌生似地,“皇上萬一有了什麼,該有個打算。
”她說,“我得問問你的意思。
”
皇後隻聽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轟似的,震得她幾乎暈倒。
慈安太後卻顯得前所未有的沉着,“你别傷心,這會兒也還不到傷心的時候,”她捉住皇後的手,使勁搖撼了幾下,“你把心定下來,聽我說。
”
“是!”皇後用抖顫的聲音回答,拿一雙淚光熒然的眼望着慈安太後,嘴角抽搐着,失去了平日慣有的雍容靜穆。
“咱們也不過是作萬一的打算。
”慈安太後知道自己的态度和聲音吓着了皇後,所以此時盡量将語氣放得緩和平靜,“平常百姓家,有‘沖喜’那麼一個說法,先挑一個過繼過來,也算是添丁之喜。
我隐隐約約跟皇上說過,他說要問你的意思。
”
這兩句話格外惹得皇後傷心。
兩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處的日子,加起來怕不到兩個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愛、三分敬,隻是誰也沒有想到,中間會有人作梗!她不但體諒皇帝的處境,而且還深深自咎,覺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對自己有那樣一份深情,皇帝也不緻于對慧妃那樣負氣。
因為負氣才在乾清宮獨宿,因為獨宿才會微行,因為微行,才會有今天的這場病。
從父親熟讀過女誡閨訓的皇後,一直有這樣的一種想法:不得姑歡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動親心。
唯有逆來順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後會破顔一笑,說一兩句體恤的話,那時就熬出頭了。
但就是這樣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願,皇帝一崩,萬事皆休。
二十一歲的皇後,撫養一個并非親生的兒子,在這陰沉沉的深宮中,這日子怎麼“熬”得下去?
這樣想着,仿佛就覺得整個身子被封閉在十八層地獄之下的窮陰極寒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億萬千年,永無出頭之日。
這是何等可怕!皇後身不由主地渾身抖戰,若非森嚴的體制的拘束,她會狂喊着奔了出去。
“你怎麼啦?”連慈安太後都有些害怕了,“你怎麼想來着?”
皇後噤無一語,但畢竟還不到昏瞀的地步,心裡知道失禮,就是無法訴說,雙膝一彎,撲倒在慈安太後膝前。
“來人哪!”
在窗外伺候的宮女,就等着這一聲召喚。
慈安太後的語聲猶在,已有人跨進殿門,走近來才看清楚,皇後的臉色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
這就不用慈安太後再有什麼囑咐了,四五個宮女,七手八腳地将皇後扶了起來。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後指揮着,“看有什麼熱湯,快端一碗來!”
鐘粹宮小廚房裡,經常有一鍋雞湯熬着,等端了一碗來,慈安太後親手捧給伏在軟榻上喘息的皇後。
她還要下地來跪接,卻讓慈安太後攔住了。
這一來皇後才得大緻恢複常态。
不是宮女照料之功,是這一陣折騰,能讓皇後暫忘“境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麼了?”皇後強笑着說了這一句,忽又轉為凄然之色,“總是皇額娘疼我,我沒有别的孝順,隻替皇額娘多磕了幾個頭。
”
這一個至至誠誠的頭,磕得慈安太後滿心愧歉。
當初選中這個皇後,雖說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實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
那知“愛之适足以害之”,兩年多來,眼看慈禧太後視皇後如眼中釘,既不能調和她們婆媳的感情,又不能仗義執言,加以庇護,甚至也不能規勸皇帝謹身自愛,以緻于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一旦龍馭上賓,第一個受無窮之苦的,就是皇後。
想想真是害得她慘了。
轉念及此,慈安太後心如刀割,渾身也就象要癱瘓似的,但想到“一誤不可再誤”這句話,興起彌補過失的責任心,總算腰又挺了起來,能夠強自支持下去了。
“還是談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後說,“道光爺一支,溥字輩的就隻有載治的兩個兒子,照說,該過繼小的那個,你若願意要大的那個,也好商量。
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到這時,皇後才開始能夠考量這件事。
這是件頭等大事,不是挑一個兒子,是挑一位皇帝,關系着大清朝的萬年天下。
皇後想到這一層,頓覺雙肩沉重,而且心裡頗有怯意,就象一個從未賭過錢的人,忽然要他将整個家業,選一門作狐注一擲那樣心慌意亂。
“說話呀!”慈安太後鼓勵她說,“你也是知書識字,肚子裡裝了好些墨水的人,該你拿大主意的時候,你就得挺起胸來。
”
這一說,提醒了皇後,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