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中有幾句話,說得觸目驚心,她已能背得出來了:
“夫嘉慶年間林清之變,則太監為内應矣!本年秋間,有天棚搜出火藥之案,則太監失于覺察矣!劉振生擅入宮禁,則太監從無一人舉發矣!然則太監等當差之是否謹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實可信?聖明在上,豈待臣言!萬一此後太監等竟有私自出入,動托上命,甚至關系政務,亦複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豈不可為寒心哉?”
這些話是不錯的,安德海就是一個榜樣。
李蓮英倒還謹慎,但此外難保沒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塵。
這樣一再思考,她漸漸地心平氣和了。
于是她先将陳寶琛和張之洞的折子發了下去,接着便與慈安太後一起禦殿,召見軍機,第一句話便是提到午門一案。
“午門護軍打太監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議好了。
”慈禧太後特為又說:“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诏。
回到軍機處,首先就找陳寶琛、張之洞的原奏來看。
兩疏裁抑宦官,整肅門禁的命意相同,但張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陳寶琛的來得鞭辟入裡,精警動人。
恭王看一段贊一段,口中啧啧出聲,從未見他對人家的文字,這樣子傾倒過。
看完了,他将陳寶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兩下,“噗、噗”作聲,“這才真是奏疏。
”他對李鴻藻和王文韶說:“我們旗下都老爺上的折子,簡直是笑柄!”
李王兩人都明白,是指前兩天一個滿洲禦史上書言事,争的是定興縣買賣落花生的秤規。
這種瑣屑細務,居然上渎天聽,實在是笑話。
“是!”兩人同聲答應,但内心的感觸和表面的态度都不同。
李鴻藻也是力争這一案的,有此結果,自感欣慰,但還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兩張——張之洞和張佩綸,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動。
陳寶琛雖少往還,而清流聲氣相通,亦無形中在自己的控禦指揮之下。
陳寶琛和張之洞的奏疏一發抄,天下傳誦,必享大名,而往深裡追究,則知隐操清議,自有宗主,所以内心興奮,臉上象飛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則正好相反。
他的地位還不能與李鴻藻相匹敵,而是為沈桂芬擔心,從崇厚失職辱國,連累舉主,沈桂芬就一直擡不起頭來。
眼看清流咄咄逼人,當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論,鋒芒畢露,還不過令人感得刺心,而于實際政務的影響,畢竟輕微。
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後震怒,遷延數月,王公不能争、大臣不敢争的午門一案,竟憑清流的兩篇文章,可以回天,這太可怕了!
※※※
南北之争,由來已久,這一年來,兩派針鋒相對,大緻互持不下,還可相安無事。
此刻則“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不勝北,是再也無法諱言的一件事。
清流搏擊,向不給人留餘地,賀壽慈被攻落職;崇厚被攻幾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萬青藜被攻亦丢了官,此外閩浙總督何璟、湖廣總督李瀚章都被劾獲譴,等而下之,更不必談。
氣焰已經那樣高張,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征,看來是要動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為深憂。
同時他為沈桂芬擔心的,還不止于權勢地位,而是他的身體。
沈桂芬入秋以來,一直纏綿病榻,他的氣量又狹,病中見到這種清流的氣勢,必定大感刺激。
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後,直接就坐車到沈家。
沈桂芬卧室中隻有一個小火爐,窗子雖裱糊過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舊了,處處縫隙,寒氣侵人。
這樣的地方,何能養病?王文韶的心裡,越發難過。
“這麼早來,必是有什麼要緊事?”擁衾而坐的沈桂芬,喘着氣問。
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計,将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慮。
因此,他急忙答道:“沒事、沒事。
順路來看一看。
”
接着王文韶便坐在床前,問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說話,一面随手拿起茶幾上的書來看,卻是幾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谕!什麼‘鐵漢’?”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滿的是“翰林四谏”中的鄧承修。
此人專好搏擊,字“鐵香”,所以有“鐵漢”的外号。
鄧承修最近所彈劾的是戶部右侍郎長叙,措詞固然嚴刻,但聽沈桂芬的語氣,似乎鄙夷不屑,卻不解其故,便檢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谕來看:
“鄧承修奏:本月十三日為聖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
風聞戶部侍郎長叙,以是日嫁第二女與署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為婚,公然發帖,賓客滿門,鼓樂喧阗。
伏念功令:遇國忌之日,雖在山陬海澨,停止鼓樂,奚論婚娶?今長叙、葆亨,俱以二品大員世受國恩,内跻卿貳,外任封疆,而藐法妄為一至于此!使其知而故為,則罪不容誅,使其不知而為之,如此昏瞆糊塗,豈能臨民治事乎?查長叙為前任陝甘總督裕泰之子,現任廣州将軍長善之弟,累世高官,連姻帝室。
葆亨仰蒙特簡,累任撫藩,而公犯不韪,哆然無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聞國之為治,賴有紀綱,紀綱不張,何以為國?長叙、葆亨姻親僚友,多屬顯官,而俱視為固然,無有一人知其幹犯,為之救正者。
昧君父之大義。
忘覆帱之深恩,情迹雖殊,恣欺則一。
夫以聖祖之深仁厚澤,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縣,宮廷隻肅,而近在辇毂之下,貴戚之家,伐鼓撞鐘,肆筵肅客,公卿百僚,稱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