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為了事有可疑,請大人明斷。
”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陸惺駭然,而且也氣惱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靜氣分辯,“大人這話從何而來,竊所不喻。
”他說,“我到省不久,胡體安一案還未聽說過,直到奉委監斬,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麼樣子。
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為太離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
你是舉人,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春闱無望,才就了大挑一途。
相貌、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該小心謹慎,好好當差。
這樣子胡鬧,你是自毀前程。
”
說着端一端茶碗,廊下聽差,随即高喊:“送客!”麟椿卻連最起碼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态都沒有,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後面了。
“大人、大人!”
陸惺還想追進去,卻讓聽差擋住了,“陸大老爺,”那聽差提醒他說:“官場的規矩要緊。
”
陸惺無奈,隻有回出臬司衙門,全副“出紅差”的“導子”都擺在衙前,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
聽騾車中卻無聲息,陸惺便問:“犯人怎麼樣?”
“犯人不喊冤了。
”
“那,那,”陸惺異常吃力地說:“那就上刑場!”
到了刑場,地保已經設下公案。
陸惺下轎升座,眼看差役将“胡體安”從騾車裡弄了出來,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好不容易将他扶得跪倒,突然間,犯人又喊出一聲來:“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此時好一陣播弄,加以冷風一吹,回過氣來,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喊出這一聲,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異,四周頓見騷動。
“冤枉啊!”王樹汶厲聲極喊,“我那裡是胡體安?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怎麼又要我的命?”
執役的差人,一擁而上,有人踢他有人罵,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卻都讓陸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聲吩咐:“将犯人帶上來。
”
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裡擠,那些差役個個變色,怕因此激出民變,于是有個花白胡子的刑房書辦,趕緊上前向陸惺關照:“大老爺,莫在這裡審!”
陸惺被提醒了,他是極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
自己是監斬官,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停刑請示,倘或擅自審問,便是推翻定谳,也就等于違旨,這罪名決不會輕,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言之有理。
将犯人押回去再說!”
押到那裡?陸惺是候補知縣,并無衙門,如果是尋常犯人,可以寄押首縣,這一案奇峰突起,詭谲之至,首縣怕事,必不肯代為寄押。
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因此,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陸惺不由得發愣。
然而人群洶湧,雖不敢大聲喧嚷,卻是議論紛紛,有如鼎沸之勢,再有好看熱鬧的,拚命從人群後面向前擠,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
那白胡子的刑房書辦,見此光景,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
“奉監斬官谕,”他拉開一條極蒼勁的嗓子喊道:“正法盜犯,臨刑鳴冤,帶到巡撫衙們,秉公處斷。
”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而塗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且也講講理學,所以雖有嗜财之名,卻不敢公然貪墨,隻拿自己所刻印的書,諸如《太極圖說》之類,向屬下推銷。
比起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賢。
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加以有“秉公處斷”這句話,心懷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氣平了下去,讓陸惺安然将王樹汶帶了走。
當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着,跟到巡撫衙門,撫标中軍已經得報,深怕百姓聚衆滋事,趕緊調派得力親軍,掮着洋槍,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同時弄了幾塊“高腳牌”,大書“撫署重地,閑人免進”,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轅門之外,阻攔百姓前進。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帶着犯人,步入轅門。
一見撫标中軍,三品參将,站在照牆下面,趕緊趨前幾步,請個安說:“大人,我奉命監斬,出了奇事,請大人代禀撫台,我要求見。
”
“不敢當,”撫标中軍還了個軍禮,“陸大老爺怎麼弄了這麼多老百姓來,鬧出亂子,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
一聽這話,大有責備之意,陸惺趕緊答道:“事出無奈,請大人鼎力維持。
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隻要撫台下令,秉公重審,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
”
“話是這麼說。
百姓一聚集了起來,就難解散了,更怕内有奸人搗亂。
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閑話少說,你趕緊自己去禀見撫台,我在這裡彈壓。
”
“是,是!”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遞上手本,門上也知道事态嚴重,不敢刁難,隻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
冷冷地說一句:“到官廳裡候着!”
等候不到十分鐘,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
到得花廳,塗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麼多事!搞出這麼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賭氣,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隻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塗宗瀛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态,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後細談案情經過。
塗宗瀛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面聽,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
看起來犯人确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趕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徑自來到花廳,怒氣沖沖地指着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機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
塗宗瀛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
”他勸慰說:“郁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
“大人,”麟椿氣急敗壞地說,“河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
鐵案如山的事,隻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體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
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
這‘胡體安’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後問過十幾堂,口供始終如一。
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裡有這種事?”
“這話,倒也在理……。
”
看塗宗瀛沉吟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