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
”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
興緻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懷的閑豫之态。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
“正是這話。
”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着退了出去。
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
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擡”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為這必是提到上谕,才會用“雙擡”。
看完,恭王默無一言地将信遞了過來,盛昱的疑問有了解答。
軍機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後的朱谕,軍機處遇緊急要件,着即會同醇親王商辦。
“這不成了太上軍機大臣了嗎?”
“先帝龍馭上賓的第二天,議上皇帝本生父的尊号,定議仍為醇親王,加世襲罔替。
我當時說過一句話以‘但願世世代代,永遠是此稱号。
’今天,我還是這句話。
”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願“太上軍機大臣”,不會成為“太上皇”。
然而皇帝未親政前已經如此,親政後,又誰會知道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因此,他決定本乎初意,上疏力争。
朝士中亦頗有與他持相同見解,主張預作裁抑的,這更加深了盛昱的決心。
回家以後,立刻拟了個奏稿:
“欽奉懿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着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
欽此!仰見皇太後憂國苦心,以恭親王等決難振作。
以禮親王等甫任樞機,輾轉思維,萬不得已,特以醇親王秉性忠貞,遂違其高蹈之心,而被以會商之命。
惟是醇親王自光緒建元以後,分地綦崇,即不當嬰以世事,當日請開去差使一節,情真語摯,實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
茲奉懿旨入贊樞廷,軍機處為政務總彙之區,不徒任勞,仰且任怨,醇親王怡志林泉,疊更歲月,驟膺煩巨,或非攝養所宜。
況乎綜繁赜之交,則悔犬易集,操進退之權,則怨讟易生,在醇親王公忠體國,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懷,當又不忍使之蒙議。
奴才伏讀仁宗睿皇帝聖訓,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谕,‘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者。
正月初間,因軍機處事務較煩,是以暫令成親王永瑆入直辦事,但究與國家定制未符。
成親王永瑆,着不必在軍機處行走’等因。
欽此,誠以親王爵秩較崇,有功而賞,賞無可加,有過而罰,罰所不忍,優以恩禮而不授以事權,聖谟深造,萬世永遵。
恭親王參贊密笏,本屬權宜,況醇親王又非恭親王之比乎?伏懇皇太後懔遵祖訓,收回醇親王會同商辦之懿旨,責成軍機處臣盡心翊贊。
遇有緊要事件,明降谕旨,發交廷議。
詢謀佥同,必無敗事。
醇親王如有所見,無難具折奏陳,以資采擇,或加召對,虛心廷訪,正不必有會商之名,始可收贊襄之道也。
”
稿子是拟好了,但一時還不能遞。
因為前一個“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的拆子,遞上去以後,還沒有着落。
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夠複用,那麼會同醇王商辦,也未始不可,因為有恭王從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縱有異謀,亦必不能實現。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
前一個折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覺得不必再等,毅然決然将後一個折子遞了上去。
慈禧太後看到這個折子,覺得話說得有道理,要駁很難有堂堂正正、理直氣壯的理由,隻好留中不發。
但是第二個折子卻又到了。
此人是個蒙古名士,名叫錫鈞,字聘之,鑲白旗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點的庶吉士,現任翰林院編修,兼充日講起注官,照例得以專折言事。
“奴才知醇親王決疑定計,一秉大公,斷無遊移畏葸之弊。
所慮者軍機處為用人行政之樞紐,機勢所在,亦怨讟所叢,醇親王既預其事,則凡緊要事件,樞臣會商,即非緊要事件,樞臣亦須商辦。
若令醇親王時入内廷,聖心固有未安,若令樞臣就邸會商,國體亦有未協。
況事之成敗利鈍,本難逆暗,萬有一失,樞臣轉得所借口,在醇親王不避嫌怨,即歸過于己,亦所不辭。
第恐頌王之功者多,規王之過者少,即有忠直敢谏之臣,念及朝廷有難處之隐。
亦無不括囊,于是揣摩之輩,窺此竅要,媚王左右,蔽王聽聞,百計營謀,不售其術不止。
即王不堕其術中,而以尊親之極,值嫌疑之交,以視王之初心,似未相副。
奴才以為事與其難處于後,何如詳審于今。
”
這番議論,比盛昱的折子,更來得透徹宛轉,但亦更難折中協調。
依然隻有留着再說。
不想第三個折子又來了。
這次是個漢軍,名叫趙爾巽,字公鑲,号次珊,也是下五旗的正藍旗人,同治十三年成進士,點翰林,現任福建道監察禦史。
他的見解與錫鈞相仿佛,詞氣卻更銳利。
慈禧太後将這三個折子并在一起看,看出異樣來了。
這件事反對的都是旗人,反而平日動軋上折的那班漢人名士,倒默無一言,豈不可怪?
不論如何,已經有了三個折子,如果不能明白宣谕,一定還有講話的人。
奏折留中,本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無表示,倒顯得仿佛有難言之隐,輸了理似的。
因此,她決定将這三個折子都發了下去,交軍機議奏。
就這幾天的工夫,軍機處的辦事規制,已出了新樣。
醇王自然不進宮,軍機處掌權的是照多少年來的規矩,不是首輔問到,不得發言的“打簾子軍機”孫毓汶。
張之萬向來善說模棱兩可的話,額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禮王世铎隻有一樣差使,居間将發下來的奏折及孫毓汶的話傳到适園,請醇王拿主意。
這樣的辦事方法,叫出一個名堂,名為“過府”。
“這都是‘那邊’指使的。
王爺,你想,”孫毓汶說,“怎麼漢人都不說話?”
“那邊”是指恭王,世铎當然明白。
不過他向來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聽得這話,不願附和,隻這樣問道:“萊山,你隻說怎麼辦吧?最好寫封信,省得我傳話說不清楚。
”
首輔幹的差使,比新進的軍機章京還不如。
額勒和布聽在耳朵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也隻有摸摸發燒的臉而已。
孫毓汶的感覺,跟他卻好相反,當仁不讓而得意洋洋地答道:“當然是‘應毋庸議’。
此中委曲,外人豈能盡知,朝廷又何能盡行宣宗?等我親自來‘票拟’。
”
‘票拟’是明朝内閣所用的成語,代皇帝批答奏章,屬于宰相及秉筆司禮太監的職掌,孫毓汶用這句成語,俨然以首輔自居。
世铎聽了亦覺得不是滋味,無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隻好裝聾作啞,坐在孫毓汶旁邊,看他提筆寫道:
“欽奉懿旨:據盛昱、錫鈞、趙爾巽等奏,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各一折。
并據盛昱奏稱:嘉慶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聖訓,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聖谟深遠,允宜永遵。
惟自垂簾以來,揆度時勢,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
此不得已之深衷,當為在廷諸臣所共諒。
”
寫到這裡,孫毓汶停筆問道:“王爺,你看我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白。
你說給我聽聽,回頭七爺要問到,我好有話說。
”
“這是指當初‘誅三兇’,不能不用恭王領軍機,是不得已之舉,大家不都體諒朝廷的苦衷嗎?”
“是啊!這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幹嗎又提一筆?”
“當然要提。
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體諒于前,又為什麼不能體諒于後?”
接着,孫毓汶又提筆寫道:
“本月十四日谕令醇親王奕譞與諸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為軍機處辦理緊要事件而言,并非尋常事件,概令與聞,亦斷不能另派差遣。
醇親王奕譞再四推辭,碰頭懇請,當經曲加獎勵,并谕皇帝親政再降谕旨,始暫時奉令。
此中委曲,爾諸臣豈能盡知耶?至軍機處政事,委任樞臣,不準推诿,希圖卸肩,以專責成。
經此次剀切曉谕,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得多渎。
盛昱等所奏,應毋庸議。
”
寫完封好,并在原折一起,連同其他“緊要事件”,“尋常諸事”的章奏,一起打個“包封”,由世铎“過府”去“取進止”。
對于盛昱等人的奏折,醇王另有看法,“這是因為軍機上,漢人用得太多了,他們有點挂味兒。
”他說,“肅順自然該死,不過用人不分滿漢,這一點不能不說他眼光獨到。
當年僧王不喜漢人,尤其不喜南邊的漢人,可是他帶兵這麼多年,造就了什麼人才?如今咱們要保住大清江山,還非重用漢人不可。
就拿眼前來說,中法交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軍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将。
咱們旗人的軍隊,除非我親自帶神機營到前方,還有什麼人能用?再講指授方略,我跟你老實說,我也隻能靠許星叔,不說别的,隻說那一帶的山川形勢,咱們旗人當中,就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
世铎唯唯稱是,毫無主張。
醇王亦不願跟他深談,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漢人恩威并用的手段,奏請将刑部侍郎許庚身派在軍機處“學習行走”,專管軍務。
同時改組總理衙門,以奕劻“管理總署事務”,約略等于恭王以前的地位。
寶鋆、李鴻藻、景廉所空下來的三個位子,派了閻敬銘、許庚身,以及翁同和的得意高足,内閣學士周德潤接替。
越南戰事失利的責任,自然也要追究,一連發了兩道密谕。
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潘鼎新馳赴廣西鎮南關外,備旨将徐延旭拿問,并令王德榜傳旨将黃桂蘭、趙沃革職拿問。
現計潘鼎新應已抵廣西,着該撫派員迅将徐延旭解京交刑部治罪;并着潘鼎新會同王德榜将黃桂蘭、趙沃潰敗情形,切實查訊,如系棄地奔逃,即行具奏請旨懲辦,毋庸解交刑部。
已革總兵陳得貴,防守扶良炮台,首被攻破,副将黨敏宣,帶隊落後,畏縮不前,均着即在軍前正法。
其餘潰敗将弁,一并查明,分别定拟,請旨辦理,毋稍徇隐。
”
第二道是:“雲南邊防緊要,疊經谕令唐炯出關督率防軍,堅守邊疆門戶,乃該撫并未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邊事于不顧,以緻官兵退紮,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緩急,遇事退縮,殊堪痛恨。
前已密谕張凱嵩馳赴雲南,傳旨将唐炯革職拿問,現計張凱嵩應已至滇,即着派員将該革員迅速解京,交刑部治罪。
”
廷寄到達廣西、雲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無語,遵旨将逮,不會有什麼變故,但是王德榜卻大為緊張。
因為黨敏宣全師後遁,不但所部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