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我先念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
”張華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将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裡頭就有了兩位了。
”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是的。
”
盛昱接着問:“下聯呢?”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
“雲山、雲山?”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想來是烏少雲、孫萊山。
孫萊山入摳廷,是在意中,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
”
“烏少雲不相幹。
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
倒是領樞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請猜一猜,猜着了我廣和居做東。
”
“自然是親貴?”
“那還用說!”
盛昱一路想,一路說道:“不會是五太爺,心泉跟适園很處得來,不過人太沉靜,也從未任過煩劇,莫非是老劻?”
“五太爺”就是“五爺”惇王。
心泉是“老五太爺”綿愉之子貝子奕谟的号,親貴中的賢者,好學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決非廟堂之器。
老劻就是奕劻,因為與慈禧太後外家是“患難”之交,最近也很紅,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為慶郡王之說,論經曆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
“都不是。
”張華奎說,“是禮王。
”
這是太不可思議了。
禮王世铎不但談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曾以敵體待李蓮英,對跪相拜,朝中詫為奇聞。
這樣的人,何能執掌政柄?
“我不信。
你一定弄錯。
”
“有上谕為證。
”張華奎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
接來一看,寫的是:
“奉朱谕:禮親王世铎,着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學習禦前大臣,并毋庸帶領豹尾槍班。
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着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工部侍郎孫毓汶,着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
“完了!”盛昱頓足長歎:“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
什麼人不好用?用禮王!”
“這還不容易明白,禮王聽醇王,醇王聽上頭。
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
”
“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
”盛昱又指着名單說:“閻丹初銳意進取,志氣不殊盛年,倒也罷了。
張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娿取容,何所作為?難道竟不疏辭嗎?”
“白頭相公,自古有之。
何必辭?”
“這真是所謂‘丹青不知老将至’了!”盛昱看着名單又說:“拿‘腰系戰裙’來抵景秋坪,廉謹倒也相當,用張子青抵李蘭荪,賢愚不肖,相去就遠了。
還有,許星叔何以沒份?”
“你算算人數看,滿二漢三,已經多了。
再說,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
”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這裡頭夾了個閻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于位,遲早必去。
”
“是啊。
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何以放下一條黑鲡魚?”
“好一個‘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
盛昱相當激動,說了這一句,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着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下筆疾書:
“李鴻藻昧于知人,暗于料事,惟其愚忠,不無可取,國步阽危,人才難得,若廷臣中尚有勝于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渎奏,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
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而不敢輕言罷斥,實此之故。
可否請旨饬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責令戴罪圖功,洗心滌慮,将從前過錯,認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當立予誅戮,不止罷斥,如此則責成既專,或可收使過之效,于大局不為無益。
奴才愚昧之見,恭折瀝陳,不勝戰栗待命之至!”
寫完,将筆一丢,看着張華奎說:“你替我看一看!”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
張佩綸未有處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鴻藻,亦等于是挫他的氣焰,應該适可而止。
不過盛昱解鈴系鈴,再為李鴻藻請命,他覺得大可不必。
隻是幹預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于知人”這句話,雖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因而更不願再多說什麼。
然而就事論事,卻不能不進忠告,“禮不如恭,張遜于李,盡人皆知。
上頭既然這麼進退,當然通前徹後想過,無煩陳詞。
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無用’這個短處。
我看,回天甚難!”張華奎略停一下,“文章雖懇切,卻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
“我知道,壞處是徒然得罪禮、張二人。
我不在乎!”盛昱使勁搖着頭,“連恭王都得罪了,我還怕得罪那一個?”
“這麼說,就遞吧!我來替你抄。
”
張華奎一面繕折,一面在尋思,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
慈禧太後到底也是精明強幹,能夠分别賢愚的人,等大局更壞,那班人搞不起來時,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内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
因此,恭王的冷竈不能不燒。
現在看盛昱的意思,上這個折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後會收回成命,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
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實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寫完折子,校對無誤,幫着封緘完畢,才又說道:“劾恭王是為國,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
不過,大哥,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
盛昱一愣,兩眼眨了好一會,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你說得對!我馬上就去。
”
“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
”張華奎又問:“平時上恭王府,是公服,還是便衣?”
“除了婚喪喜慶,或者逢年過節緻賀,總是穿便衣。
”
“那還是便衣為宜。
”
盛昱接納了建議,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哔叽夾袍,直貢呢馬褂,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
這就頗有小帽青衣,待罪聽訓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鳳胡同鑒園,王府的護衛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
他們也隐隐約約聽得傳聞:“王爺碰了大釘子,都隻為熙大爺上了個折子,不知說了些什麼?”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豐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别,依舊殷勤接待。
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潇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什麼?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
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
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閑叙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裡。
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并沒有太大的惱怒。
不然,縱使不會象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
在小書客房裡也就不會象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态度。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裡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盛昱正在出神,蓦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隻白鹦鹉在作怪。
擡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态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
”盛昱答應着,跟了進去。
到了裡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将簾子放下。
春日遲遲,蛱蝶雙雙,爐煙袅袅,市聲隐隐,是好閑适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着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裡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着點嘶啞,“你不必難過。
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折沒有?”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
你的折子沒有。
”恭王說道,“我在軍機眼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
”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
贖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折子,隻怕力薄難以回天。
”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抛心力。
”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
恭王大為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六叔!”盛昱仿佛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
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
’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
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現在那裡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争了。
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什麼書?”
“在重溫春秋三傳。
”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裡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
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着,其中頗有精錾孤本。
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于舉以相贈了。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内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内容。
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别有所屬地應付着,頗以為苦。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丢開。
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着回話。
”
恭王不答,将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
”他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