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張兆棟一個嘴巴。
這個千總倒還識大體,極力排解,将黃通判勸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張兆棟的圍。
不過他要護送巡撫回城的好意,卻被謝絕了,張兆棟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暫且栖身。
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裡。
炮聲一響,五中如焚,帶着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濘,鞋都掉了一隻,由親兵拖曳着,一口氣逃出去五六裡路,氣喘如牛,實在走不動了。
“找個地方息一息。
”他說,“好好跟人家商量。
”
于是親兵找到略微象樣些的一家農家,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炮火,發現有兵,不免緊張,主人家起身來迎,動問何事?
“我們大人,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
”
“你們大人,”主人家問道,“是那位大人?”
“張大人。
”親兵答道,“會辦大臣張大人。
”
“原來是他啊!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在那裡?”
親兵聽得語氣不妙,趕緊攔住:“你們不要亂來!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就拉倒。
”
一面說,一面趕緊退了出去,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也看出鄉人的态度不好,先就冷了心。
看一看身上腳下,狼狽無比,自慚形穢,不由得便将身子轉了過去。
“大人!”親兵走來說道,“快走吧!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
”
張佩綸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剛才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樣地快,幸好是下山的路,還不算太吃力。
走到黃昏,發現一帶紅牆,掩映在蒼松之中,風送晚鐘,入耳心清,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裡在說:今夜大概不緻露宿了。
“這大概就是湧泉寺。
”張佩綸讀過《福州府志》,猜測着說,“你們去看一看。
”
果然是湧泉寺。
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象剛才的鄉下人那樣,大動肝火,将張佩綸迎入寺中,殷勤款待,素齋精潔,無奈食不下咽。
“這裡離船廠多遠?”
“二十多裡路。
”
“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
”張佩綸說,“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
老和尚默然無以為答。
佛門清靜,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
“總要有個确實的消息才好。
”張佩綸焦灼地說。
“我去打聽。
”有個親兵自告奮勇。
“好!你去。
”張佩綸叮囑:“今天夜裡再晚也要有回音。
”
二十多裡路,來回奔馳,還要打聽消息,一時何能有回音,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繞室彷徨,直等到晨鐘初動,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
“怎麼樣?”張佩綸急急問道,“法國兵登陸沒有?”
“法國兵倒沒有登岸。
不過船廠轟壞了。
”親兵答道,“有人說,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正打中埋着的地雷,火上加油,越發厲害。
現在兩岸都是火,滿江通紅。
”
“那麼,有沒有人在救呢?”
“誰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
”
“該死,該死!”張佩綸切齒頓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嚴辦不可”那句話,自覺難于出口,隻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
“揚武号中了魚雷,一下就沉了。
福星号倒沖了一陣,不過不管用,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裡。
”
“那麼福勝、建勝呢?”
“也都沉了。
”
上遊六條船,沉了四條,剩下伏波、藝新,據親兵得來的消息,已往上遊而逃,未遭毒手。
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接着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
這兩條船,一條叫琛航,一條叫永保,是毫無軍備的商輪,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必要時用來沖撞敵艦,可以同歸于盡。
但是,這個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
”親兵答說,“打沉了這兩條船,法國兵艦才轟船廠,隻開了一兩炮。
”
“下遊呢?”張佩綸急急又問,“下遊的三條船,能逃得脫不能?”
“在劫難逃。
”親兵搖搖頭,“飛雲、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
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但還存着一線希望,“我們的船,沉了這麼多,”他問,“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
“沒有。
隻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
”
“難道岸上的炮台,也都不管用?”
“守炮台的,十之八九逃得光光。
就不逃也沒有用。
”
“為什麼?”
“炮都是安死了的,炮口不能轉動,一點用處都沒有。
”
“唉!”張佩綸長歎,“小宋先生,七年經營之力,夫複何言?”
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大人!大家都說,法國兵不敢登岸,登岸就是自投羅網。
看局勢一時不要緊,大人還是回去吧!船局沒有人,蛇無頭而不行,事情會越搞越壞。
”
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
點點頭說:“原是要回去的,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雖不敢登岸,一定還會開炮,船局怎麼能住?”
“總得盡量往前走,越近越好。
這裡離船局二十多裡路,又隔着山,消息不通總不好。
”
“你說得是。
倒看看移到那裡好?”
身邊沒有幕僚,張佩綸拿一名親兵,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
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認為不妨求助于湧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麼,我把老和尚去請來。
”
“不,不!”張佩綸說,“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
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課,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
請大人就去吧!”
這當然要檢點衣履,盡自己的禮節。
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兩截衫”,遍沾泥污,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也是汗臭蒸薰,難以近人。
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隻得将就。
腳下的白布襪子,已不能穿,鞋子也隻剩了一隻,唯有赤足穿上寺裡送來的涼鞋。
真正“輕裝簡從”,去谒方丈。
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老和尚一力擔承,代為安排。
為他設謀,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為宜,在那裡多的是湧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覓得居停。
于是,由湧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張佩綸到了彭田鄉,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
陳家信佛最虔,是湧泉寺的護法,雖對張佩綸不滿